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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琳]在水下凝視

Louissai 發表於: 2012-2-26 16:55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在水下凝視 作者:陳琳

第一章

  早晨6點,亮晃晃的陽光已經把遊泳池照得像一鍋動盪的金刀子。遊泳池的看門人劉桂在沒有空調的屋子裡睡得很不好,起來沒精打采的。他還得去開鐵門,早訓的人馬上就要來了。他眯縫著眼睛從池邊走過,手裡的鑰匙隨著他的步子一步一響,響聲鬆鬆垮垮。就在這時他看見靠近池邊的水面上飄著一個人,四肢張開,臉朝下,一動不動。劉桂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他有點怪,他蹲下來把那個人翻過來。那個人隨著劉桂的手沈重地翻了個身,他的臉幾乎被劈成了兩半,從額頭到鼻子。劉桂驚叫起來,鑰匙脫手掉進水裡。

  遊泳池外圍拉起了橘紅的帶子,攔住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記者和圍觀的人。偵探馬洛蹲在屍體的旁邊,左膝點著地,打量著那道可怕的傷口。他的旁邊,助手正訓練有素地把取樣裝到玻璃瓶裡。他們裝進去一縷頭髮 ,死者身上的遊泳褲的一小片碎片,半瓶遊泳池的水樣,棉簽在傷口邊緣拭擦一圈,也小心地放進一個玻璃瓶。

  死者的身份已經得到證實,遊泳隊的副教練李何波,前不久剛剛帶出一個運動員,破了女子200米自由泳省賽記錄,這一段正帶著那個弟子為全國少年錦標賽準備,據說是很有希望問鼎200米自由泳的。

  這裡就是現場,馬洛在心裡說。他站起身來,望著那個人的臉,那一擊的力量至少在200磅以上,下手果斷,沒有一絲的猶豫,而且凶器相當鋒利。哪是什麼?寬刃匕首?但是基本沒有血跡。有點像醫學裡的激光刀,切開的同時把血管封住了。當然不可能是激光刀,那種儀器馬洛見過,大而笨重,不可能把那樣大的東西運到遊泳池邊而不留任何痕跡。一定是一種冷兵器,使用的人力大無比,凶殘,冷血,馬洛對自己說。他的腦袋裡浮現一個身高6英呎以上,魁梧,臉部線條像海盜又像僧侶的男人。他揮揮手,把腦子裡那個幻影趕開——過早的勾畫罪犯的形象只會給工作帶來盲區。

  相關資料陸陸續續彙集到馬洛手裡,死者生前是個非常負責任的人,對運動員抓的非常緊,也很關心運動員,常常給運動員做點心補充體力……

  與此同時,兩千公里裡外的大洋州,大堡礁。一隻人魚緊緊抓住一叢雪松色的珊瑚,這樣她纖細的像水草的身體才不會被湍急的水流沖走。她凝視著兩千公里外那個遊泳池的方向,昨天夜裡她做的事被人發現了。雖然人類的法庭永遠也沒有辦法找到她,抓住她,審判她,但是,她逃不過內心的審判。在餘生的日子裡,她必將痛苦地度過,和其他的人魚不一樣。

  她掰下一片鋒利的珊瑚,**自己的胸口,疼痛像蜘蛛網一樣放射到全身,她皺緊了眉頭閉著眼睛。最初的疼痛忍受過去後,她帶著那片插在心臟上的珊瑚向大海深處遊去。

  鈴聲沿著海底的每一道水紋傳播,到要上學的人魚的耳朵裡。他們從四面八方向一艘沈船遊去,那是他們上學的地點。他們的老師是一隻上了年齡的人魚芬舞舞,她的皮膚是黛青色的,坐在一群雪白的幼小的人魚中間顯得特別醒目。人魚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來。班上最聰明的學生邵湧亮坐在甲板邊緣,他也是班上最高的學生。陳魚坐在斷下來的一截煙囪上,她的眼睛是銀白的。芬舞舞老師掃視了一圈,說:還差一個。邵湧亮立刻回答說:是加手納,他家住在斐濟群島,可能過來的時候被中美海底光纜絆住了。

  芬舞舞扯扯嘴角表示不讚成:雖然我說過不要遊的太靠近水面,那很危險,也不能太靠近水底,如果遊進了海溝,你會花掉比原來多兩倍的時間。把陸地最高的山放進海底最深的馬里亞那海溝,她停頓了一下看看她的學生的反應,邵湧亮刷刷刷地往筆記本上抄,其他學生支著腦袋,眼睛都不眨一下等著她說,她很滿意,加重語氣說:山的頂端離海面還差一千多米。

  學生發出了一聲她預料之中的驚呼。就在這時加手納吐著水泡從陳魚背後遊出來,坐在陳魚右邊一個破了底的陶罐上。好,都來了,芬舞舞老師說,我們先把上節課的內容回顧一下,誰能把上節課的內容……她還沒說完邵湧亮就舉起了手。在大家的注視下他左手抱著自己右邊的肋下,右手放在自己頭頂上,有一層柔和的黃光籠罩了他,他直立著旋轉了起來,魚尾微微離開甲板,光圈散去的時候,一個健美的古希臘時代的男子出現了。

  學生們不禁喝彩起來,連芬舞舞老師也點頭。她說:這是我看過的最乾脆利落的變形。記住,能變成什麼樣的人是和你的氣質與內心的柔軟程度有關的。你們在底下說什麼?芬舞舞突然停下來,手指著陳魚那個角落。加手納正湊到陳魚的耳邊,小聲邀請去他家玩,這下嚇的一下子把頭縮回來。芬舞舞說:接下來的要點很重要,我懇求你們,無論如何不要在陸地上變形,那會要了你們的小命的。

  其他同學還沒有變形過,現在,一個接著一個走到我面前,我的腳下放著一顆灰色的珍珠,它會根據你們內心的柔軟程度變色,顏色越漂亮內心就越柔軟。

  學生們不再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有點緊張,如果那顆珍珠變出很難看的顏色怎麼辦?隨著一個個小人魚走過,那顆珍珠變幻著深海藍、鴿灰、葡萄紫、玫瑰紅,那些顏色都很漂亮。陳魚走過的時候,那顆珍珠一下子亮了很多倍,像是被點燃了,放射出燦爛的藍白色。光把每一個人的臉都照亮了。芬舞舞老師讚歎說:這種顏色,知道嗎?人類把它作為鑽石的最高級別的顏色,在我們這裡,這是內心最柔軟的人魚的標誌。

第二章

   大家都羨慕地看著陳魚,加手納更是為她高興。

  這和今天我們的故事課有關,今天我們討論《海的女兒》。安徒生的內心一定是藍白色的,才能理解人魚。結尾的安排是很好的,符合人魚善良的本性。但是,有一個地方安徒生寫錯了。知道是什麼嗎?芬舞舞瞪大眼睛掃視學生。

  加手納說:王子。人魚不應該愛上王子。男人魚比人類的王子有魅力的多。

  其他人吃吃地笑。芬舞舞轉向邵湧亮。

  邵湧亮說:可能是,會不會是,應該是泡沫……

  芬舞舞打斷了他的話,說:不。是那把匕首。我們不需要向巫婆去買匕首,我們自己有,你們每個人都有,就在你們身上!芬舞舞突然舉起手臂做了個劈的動作:這就是,無堅不摧,必殺!

  學生們都往後躲,隨後學著老師的樣子互相比畫著,臉上又是好奇又是恐懼。

  只有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匕首才會出現。芬舞舞淡淡地說:所以人魚基本用不著匕首。

  那是陳魚上的最後一課。陳魚回想那些水下的日子,它們像深海裡的魚那樣安詳而美好。如果沒有那場意外,她是可以單純地度過她的一生。她的生活將沒有壓力,慢節奏,對一切抱有普遍的善意,和大多數人魚一樣。那場意外把她帶到人類的世界。一進入人類的世界,什麼都會變複雜。

  那場意外來臨之前毫無預兆。加手納帶著她向太平洋中心遊去。在夜裡他們遊動的姿勢就像兩道平穩的波紋。加手納向她描述他家裡的大理石露台,躺在上面喝葡萄汁看著長長的金龍魚緩緩地遊過去,半透明的水母一抖一抖地收放她柔軟的觸鬚,妙不可言。你一定會喜歡的。加手納討好地對陳魚說。

  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尤特颱風眼在海面上發端,膨脹,像個壞孩子,頻頻製造災難。它呼嘯的力量,在一萬米的高空上都能感覺到。如果從飛機上看下去,颱風眼就是海中心的一面黑色的鏡子。他們無知無覺,向著危險遊去。

  被第一卷波浪攔腰舉起的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嚴重性。只是當她被水牆高高地托到空中,回頭看一眼,加手納已經被另一道波浪推到幾乎看不見的地方,這時她才感到一絲恐懼——她很少到水面上來。她用力把身體插下去,想回到水下。但是徒勞。整個大海洶湧的力量似乎都是向上噴發的,而且在噴發中有無數中淩亂的氣流。在混亂的氣流中,時間好像變慢了,她翻滾著,像失去控制的小舢板,最後被拋到一個奇怪的地方。

  那是個很小的地方,卻集中了幾千條魚,而且都是大黃瓜魚。整個空間隨著海水劇烈動盪著,那些大黃瓜互相碰撞,不少已經死掉了,陳魚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狹小的空間就收縮起來,水嘩嘩地從網眼中漏出去,幾千頭死的活的黃瓜魚和陳魚一起被提出了水面!

  原來是人工養殖網箱!

  搶險進行的還算及時,拖船的內部水箱裝著稠密的大黃瓜魚向陸地駛去。從漁台上救回來的漁民裹著毯子坐在甲板上,他們睡不著,也沒有心思睡,那些死掉的黃瓜魚,都是錢哪,巨大的損失。他們緊緊地裹著毯子,裹著自己的心疼。

  將近淩晨的時候上岸開箱,圍著水箱的人們吃驚地看到,在一大批黃澄澄的魚群裡,躺著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她全身**,已經暈過去了。

  李何波不是第一個發現陳魚的秘密的人。

  他把她解救(他自認為的)出來的時候,還沒想好要怎麼辦。他既沒有把她放回海裡,也沒有給綠色和平組織打電話。但他一把她帶回宿舍,心裡的想法就明確了。明確了他立刻付諸行動。他帶她到水邊,用捲尺仔細量了她的手掌和腳掌的長度。接近大腳怪索普的長度,他興奮地自己嘀咕著,牙齒咬著捲尺的一端。

  陳魚忍不住問:索普是誰?

  李何波說:天生的遊泳材料,澳大利亞的驕傲,2000年悉尼奧運會上遊泳的多項冠軍和記錄保持者。

  他用力咬著捲尺,歪著嘴角打量她:你也會像他那麼出名的。現在,我們得從金字塔低層幹起。捲尺隨著他說話一抖一抖,好像一條死掉的蛇掛在他嘴邊。

  他粗大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胸口:好好練。她的胸口過分豐滿,和她身上其他地方的瘦削不協調。

  在枯燥而艱苦的訓練的時候,陳魚會想,自己還不如繼續呆在泰國馬戲團老闆班差那裡。在那裡即使被關在巨型水箱裡供人欣賞,也比現在要好。

  隔著厚厚的玻璃,圍觀的人興奮地貼在玻璃上看她。看她銀白的眼睛,看她靜靜地側臥在水底,**著身體朝向他們,在水下呆多長時間都不需要浮上來換氣,看上顎只有一排筆直的從唇邊長到咽喉深處的牙齒的海蛇在她身邊繞來繞去。它們醜陋而噁心,褐色的花斑皮膚與陳魚雪白光滑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強烈的刺激,人們要看的就是這個,他們在玻璃上興奮地擠扁了臉。他們隔著玻璃摸她,一個男孩努力想把咀嚼過的口香糖粘到她左邊的**上。他們使勁拍打玻璃,像在動物園隔著鐵欄杆向獅子丟石塊,希望激起獅子跑動那樣的心態來激起她遊動。

  她不理他們。她的眼睛彷彿在看很遠的地方,越過圍觀的人群,好像他們都是透明的。在很遠的地方,芬舞舞老師,還有她的朋友們,現在在幹什麼呢?

  班差站在人群外圍,對他胖墩墩的妻子說:看的人太少了,這樣連定製水箱的錢都賺不回來。

第三章

  得讓她遊動起來,人們才不會厭煩。他胖墩墩的妻子說。

  班差沒有說話,半響才回答說:這個小妞還要豐滿一些才勾得住人。

  人魚們像拉網一樣在太平洋中心找了好幾次,一無所獲。芬舞舞老師甚至帶著那顆敏感的珍珠進馬里亞那海溝一趟。在一萬米深的海下,一點光也沒有,黑的就像史前時代,全靠那顆會變顏色的珍珠,但是珍珠沒有絲毫變化。

  大家重新聚在沈船上的時候,都顯得疲憊不堪。再也沒有人理加手納,如果不是因為他,陳魚就不會出事。大家都不看加手納,避免視線和他接觸,儘管他的眼裡含滿淚花,沒有人去安慰他。大家心裡都特別難受,這種難受來自體內,有一種鈍鈍的刀子在割,又好像有異物塞進體內,漲得難受。悶悶的疼痛沿著胸口往上升,很久才到達腦門。邵湧亮第一個忍不住,衝到甲板外哇哇大吐起來。

  與此同時,陳魚正躺在手術台上,毫無知覺。她被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劑,隆胸手術快要完成了。

  遊客們揚著臉,緊張地、害羞地、振奮地、痛苦地、渴望可又恐懼地望著那美麗的歐洲**在玻璃後面起舞,大廳裡瀰漫著謎樂隊英格瑪的曲子,迷幻色彩嚴重。陳魚隨著音樂起舞,那種舞蹈讓她自己都會迷醉,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做出這些水母一樣的動作。她不知道,在遊客看來,這種舞蹈是極具挑逗性的。

  簡直是水下的鋼管秀,一個發福的中年遊客咂巴著他厚厚的嘴唇讚歎說。如果不是水性不行,他恨不得跳進水箱,腆著他那成功人士的小肚子和她共舞一曲。

  陳魚聽不見人們的猥褻的笑聲,她只覺得自己停不下來,有一種瘋狂的力量來自體內,讓她沒完沒了地跳下去。芬舞舞,加手納,珊瑚尖利的碎片,海面上空的熱帶氣旋,旋轉,扭曲,抽搐,變形,被帶到很深的地方……在連續跳了六個小時的舞以後,她的眼睛變成了斯拉夫人淺色的眼睛,不再是銀白的了。

  遊客中有一雙眼睛盯著她,讓她很不舒服。她儘量避免和那雙眼睛對視。但是越要避開越會遇上,那雙眼睛遮在眉弓深深的陰影下,像刀光一樣刺著她,好像看到她的內心深處。恐懼像一根蜘蛛絲突然爬過她的背部,陳魚的舞蹈一下子亂了節奏。她努力遊到一叢水草後面藏起來,不顧其他遊客不滿的噓聲,她本能地要躲開那雙危險的眼睛。班差立刻發現了水箱這邊小小的騷動,他罵罵咧咧地登上梯子,手裡拎著一條特製的鞭子,那是用獅毛氰水母的觸角做的,一鞭下去又痛又癢。陳魚知道那條鞭子的厲害,何況變成人以後,她的皮膚更嬌嫩,根本受不了。她趕在那條鞭子抽到她身上之前遊到玻璃前。那雙眼睛已經不見了。

  晚上10點以後她才得到她的食物,那是一些粉紅色的三角形的小藥片。而且不能馬上吃,要等第二天上午9點以後才能吃。這無所謂,自從隆胸以後她好像就沒有餓的感覺,時時刻刻都在一種亢奮的狀態裡。

  最後一盞燈熄掉以後,有人在輕輕地呼喚她的名字。聲音輕柔悅耳,像從前芬舞舞老師召喚人魚去上課的鈴聲。隨即那個聲音就到了她身邊,在她耳邊吹氣如蘭地說話:陳魚,想回到海裡去是嗎?

  陳魚吃驚地轉過頭,耳邊卻什麼也沒有。水箱那5、6條海蛇已經睡了,它們一動不動地躺在箱底,不大像是它們在說話。不是它們,海蛇的智商太低,只配做人的走狗。那聲音不屑的說。

  我是你鄰居,就在你前面。

  前面?陳魚吃驚地看看她前方下面的水池,那裡有一隻會表演頂球和鑽火圈的白鰭豚。但它只會這些老節目,人們已經不愛看了。沒錯,是它,它浮出水面,長長的尖吻正對著她說話。很奇妙的,它的聲音居然能穿過厚厚的隔音玻璃,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到她的耳朵裡。

  用低頻就行了。白鰭豚似乎能看到她的想法。

  陳魚,首先,你不能再吃班差給你的食物,那是搖頭丸,吃了就會不停地想跳舞。今晚這份劑量再吃下去,你就會上癮,永遠也擺脫不了他的控制了。

  陳魚瞪大了眼睛拚命點頭,這是芬舞舞老師不曾說過的,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麼醜惡的東西。

  接下來我先教你怎麼穿越玻璃,再教你如何在陸地上安全地變形。

  變形以後,只要你找任何一個有水的地方,記住,世上所有的水都是相通的,不管是現在人們家裡的桶裝純淨水還是城市內河汙染嚴重的水,不管是青藏高原納木錯鹹水湖還是澳大利亞大堡礁清澈透明的藍紫的海水,它們都是聯繫在一起的,經過一定的時間,這條河裡流著的,是另一條河的水。所以,找到任何一個有水的地方,你就能通過水與水之間神秘的聯繫回到海裡。

  聽得懂嗎?

  聽得懂,不過,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你為什麼不回去呢?

  白鰭豚嘆了一口氣:你還是不夠聰明。我的故鄉,現在汙染的比城市內河好不了多少,修巨型水庫,上遊砍伐森林,水土流失,河水的顏色看起來和黃河差不多,沿河工業廢水排放,下遊幾大湖泊圍墾、網箱養殖,那個髒呀,你是不會知道的。只好住在這裡,表演那些愚蠢的節目給人看,其實,我能做很多新節目,我們的智商是很高的,但我們不願意做這些愚蠢的事給這些愚蠢的人類取樂。

  白鰭豚不再說話,圓圓的黑黑的眼睛裡淚水轉來轉去,它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第四章

   啊,對不起,陳魚咬緊了自己的嘴唇,她無意中提起了白鰭豚的傷心事,過意不去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它,心裡比它還難受。她趕緊轉開話題:我們老師說過不能在陸地上變形。

  不,白鰭豚把眼淚忍回去,說:可以變形,只要——好像有人進來了,明天晚上我再找你。記住,別碰那些藥丸!

  說完白鰭豚就沈到水下去了。

  有人跳進了水箱,潛到了陳魚身邊。

  遊泳池裡集訓隊的隊員有20多個。他們當中只有6個人能被選出來參加省賽。一個主教練四個副教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弟子,都有名額要分配。隊裡的氣氛因此相當緊張也相當微妙。當陳魚被李何波帶進遊泳池的時候,女孩子們都停下了自己的事,不管在岸上還是在水裡,她們默默地看著她,雖然這個新來的個子不是很高,但是她的手和腳,那麼長,天生的遊泳好手,明擺著的競爭對手。那些眼睛的排擠和敵意讓陳魚打了個冷顫。這裡的氣氛和沈船上的氣氛多麼不一樣啊。陳魚不敢走近她們。

  去,一個來回。李何波站在她後面說。

  陳魚想都來不及想就跳下水去,隨即她就聽見了女孩子們炸起來的笑聲,放肆而惡毒。她們是在譏笑她,笑她什麼?她管不了那麼多,用力向前劃。

  停!李何波在岸邊大叫:你這是什麼動作?還遊曲線!

  有的女孩子已經笑的喘不過氣來了。

  李何波不理她們,繼續對她大喊大叫:從蛙泳分解動作開始學起,你先看看別人怎麼遊的!說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他要單獨想一想。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很小很熱,沒有空調。主教練的房間就比這好的多。他李何波不是沒有能力,是沒有運氣,一直帶不到一個好苗子,出不了成績,出不了成績就更帶不到好苗子,惡性循環,40多歲了還沒有出頭。他的不少同齡人比他風光多了。他壓抑太久,就像火山,長期休眠,一但噴發,破壞力更加驚人。李何波握緊了左手,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他一定要抓住。

  為了奪名次,不少教練運動員想方設法使用違禁藥品,逃避尿檢的方法很多。他知道的最巧妙的做法是發生在男運動員身上的。先把乾淨的尿液裝在安全套裡,套口用一根頭髮系在**下,檢查的時候把頭髮一扯就行了。陳魚不用那麼麻煩,她天生稟賦就和人不一樣,而且除了眼睛,她外型和人一模一樣。人魚的速度,按書上記載應該是很快的,現在關鍵的就是如何訓練她。李何波自己喋喋地笑了。

  在遊泳池裡,幾個大女孩子不懷好意地圍過來,陳魚站在岸邊,感覺到了她們的惡意,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5、6個人從四面八方逼近。其中一個個子最高的女孩子笑著說:新來的都要經過我們的培訓,知道嗎?陳魚盯著她,沒有回答。那個女孩子微微擡了擡下巴。其他人粗野地把陳魚推下水。接著她們也紛紛跳進水裡,抓住陳魚的頭髮把她按到水底。

  很奇怪的,她們沒有感覺到陳魚的反抗。她好像軟體動物那樣,順著她們的力量就沈到了水裡。本來,越是反抗越容易嗆水。那些女孩子反而不知所措了。好像運足了力氣卻打了個空。她們望望那個高個子女孩子,那個女孩子覺得就這麼草率收場,自己太沒面子了,她惡狠狠地說:按著她,看她能憋多久。

  她自己掏出秒錶開始掐時間,她是隊長。秒錶嘀滴答答向前走,水下一點動靜也沒有,好像女孩子們按住的是一塊石頭。隊長唐芝萱自己好像倒有點沈不住氣了,4分鐘!她有點害怕,萬一出了事……水下還是沒有動靜,會不會真的……5分鐘!唐芝萱大叫起來:放開她!她自己也跳下水去,準備做人工呼吸。但是她們手一送開,陳魚就遊動起來,她站出水面,剛好站在她們中間。她淺黃的眼睛依舊清澈,帶著無所謂的神色,甚至出了水面她也沒有大口換氣,好像根本就沒有在水下憋氣過似的。女孩子們大驚失色地看著她。她看都不看她們一眼,起身上了岸。留下她們面面相覷,既驚訝又害怕。

  芬舞舞老師帶著大家找到一塊豐腴的濕地。請大家看看這裡土壤的顏色,芬舞舞右手托著一把土壤,大家都圍上去看,加手納縮在最後面。

  誰能說說土壤顏色與成分的關係?自然又是邵湧亮舉手。他流利地說:紫色土是因為氧化鎂遊離的結果,黑色土富含腐殖質,紅壤是酸性的,黃土一般較貧瘠。

  很好,芬舞舞讚許說:大家有什麼問題嗎?

  莊媛舉手說:那我們為什麼不把氧化鎂或是腐殖質添加到黃土裡,把它改造成肥沃的土壤呢?芬舞舞老師笑眯眯的臉一下子嚴肅起來了,那些皺紋紛紛垂下來:記住,我的孩子們,不要這麼做,不要。自然以多種多樣的形式存在,有她自己的理由,她不都是為我們而存在的。不要輕易改造她,不要!

  邵湧亮又舉手:如果我們需要更多的肥沃的土壤呢?

  那我們就要克制自己的需要。芬舞舞老師輕描淡寫地回答。她放緩了口氣接下去:誰能說說這裡的土適合做什麼呢?

  這下全班同學一齊大聲說:種葡萄!

  聲音大的連附近一隻橘紅的海星也仰起了兩隻觸角,望著他們。芬舞舞老師也忍不住笑了,人魚最愛吃的就是葡萄。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片刻以後打開伸向空中,在她食指之間出現了一大捆葡萄枝。每個人都分到一枝,按一定的間距開始幹活。加手納在最遠的地方。


第五章

  現在應該是時候了,芬舞舞老師想。她大聲說:加手納,請你到前面來,老師需要你的幫助。加手納吃驚地擡起頭,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就是叫他到前面給大家做示範,以前這可都是邵湧亮的專利呀。

  他的手沒法控制地顫抖,把那根葡萄枝種的歪歪倒倒的,芬舞舞暗中幫助他,又用只有他才聽見的聲音對他說:沒關係,都過去了,振作一點。加手納覺得自己的眼淚要湧出,他假裝給葡萄枝培土,不敢擡起頭。好了,站起來!芬舞舞有力地拉了他一把,他們並排站在學生們面前,加手納淚流滿面,芬舞舞摟著他的肩膀,以旁人難以察覺的動作拍了拍他。大家看著和老師站在一起的加手納,有點羞愧,直從陳魚失蹤以後大家就一直不理他,現在他們後悔了。芬舞舞老師輕輕地說:我們為失去的傷心,但同時我們又在傷害我們現在還擁有的。她不再說了,一個一個看著大家。終於有人走上前來,親吻加手納的臉頰,而後氣氛一下子鬆動了,大家都圍上來親吻他。加手納的臉濕濕的,他感激地回頭望了老師一眼,老師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鬆開他的肩膀。

  好了,姑娘們,小夥子們,芬舞舞老師拍了拍手意示大家看過來:課後作業是照顧葡萄——和它說話。有人吃吃地笑。芬舞舞說:不要以為和植物說話是可笑的事。很有效果的,把你們的願望告訴它,希望它長成什麼樣,說的越多越真誠葡萄就長的越好。我們的葡萄八月開始成熟,那時侯我們收穫第一批當水果吃,到9月我們再收一批,做葡萄汁。

  耶——大家都歡呼起來,這次那隻海星五個觸角都揚起來了,這麼吵,它嘀咕著飛快地溜走了。

  還有呢,芬舞舞把手往下按,意示大家靜下來:到那時侯,陳魚就回來了,我有預感。大家不敢相信地看著老師,大家都以為陳魚再也回不來了,邵湧亮第一個反應過來:看那顆珍珠!

  芬舞舞腳下,珍珠又發光了,藍白色。只是,它的顏色暗淡了。

  陳魚兩手攀著岸沿喘氣,連續做了20個反彈蹬壁以後,她動作變形了。李何波在岸上咬著牙齒看著她,恨鐵不成鋼。你不會全轉嗎?為什麼總是做側轉,比賽裡有哪個用側轉的?老太婆拉板車!

  女孩子們在旁邊的泳道看她的笑話,雖然她們現在不敢欺負她了,但看她出醜還是很高興的。陳魚不說話,雙手一推池壁,劃出去5、6米又遊回來,雙手一碰池壁就團身,然後半側身轉向,又是老樣子!

  噫——沒救了!李何波氣的走掉了。

  他回到宿舍,連著灌幾口冰水下去,火氣被澆熄了一些。他想著陳魚的那種遊動,像蛇那樣彎來彎來,問題出在哪兒呢?李何波在宿舍裡走來走去,煩躁的要命,是什麼破壞了她流線型的身體?

  是她那多餘的大**。李何波手使勁砍了一下,如果這下宿舍有人一定會被他猙獰的表情嚇壞的。

  無影燈。

  穿白衣服的人在旁邊晃。亮晃晃的刀子默默地遞來地去,像一種默契的遊戲。清脆的金屬敲擊聲。

  陳魚昏迷在手術台上。她的眼睛並沒有睜開,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能看見一些東西。粉紅的內壁,壁上分泌出晶瑩的珍珠,水滴型的珍珠,一顆一顆地流下來,矽化物被試著取出來,很不順利,一次又一次受阻,為什麼?虛弱,陳魚覺得光線離自己越來越遠,暗下去暗下去,天花板壓得很低,就在頭頂上,要雙手托住才不會塌下來,口渴,葡萄汁,努力吮吸,什麼也沒有吮到,天花板越壓越低……

  加手納遊的離他們葡萄田很近的時候才發現那裡已經有人了。他繞到一從茂盛的海帶的後面藏起來,從海帶飄飄拂拂的縫隙中他看到三個女孩子,那是莊媛和另外兩個女孩子。她們手拉著手,圈著她們自己的三株小小的葡萄藤。靜默片刻後,莊媛說:我們都很愛你,你一定會長的很美麗的,長成我們喜歡的顏色吧,像冰山那麼藍吧,像冰山那麼透明,你的顏色會很純粹,會在九月裡最有光彩。到那時侯,我們的朋友會回到我們中間,我們將把你美麗高貴的顏色獻給她……

  她像唱歌那樣對葡萄說話,另外兩個女孩子一臉嚴肅,她們都沒有發現海帶後面有人。加手納用手肘拚命地抹眼淚,不敢走出去加入她們。

  陳魚莫名其妙失蹤了幾天,再回來的時候胸部少了一大塊。女孩子們不能不注意,唐芝萱很快給她起了個外號:科索沃機場。唐芝萱給女孩子們解釋說:機場本來就是平坦的地方,不用說。而科索沃現在是被北約炸的一塌糊塗的地方,所以那裡的機場不僅平,而且坑坑窪窪,最適合陳魚的胸部。

  女孩子們的笑聲差點把遊泳池炸掉。但是她們誰也不敢當面這樣叫她。自從那次「新生培訓」後,她們就有點怕她,包括唐芝萱在內。

  陳魚水淋淋地爬上岸,太陽拷打在身上,女孩子們的笑聲在四周起伏。她的臉像石頭做的,毫無表情。先是遊直線,改過來這一點就費了她好大的勁。人魚根本不適合遊直線,不要說人魚,水下任何一種生物都不會遊直線,哪怕是在逃命的時候。只有人才能忍受這種事,沿著筆直的遊動來來回回,單調重複,像皮筋一樣,愚蠢的生活。愚蠢?她忍不住想起白鰭豚說過的話了,如果,那天,白鰭豚說的早一點,或者李何波來的遲一點,她就回到海裡了。可是,現在,她是不是永遠要過這樣的生活?為什麼要訓練呢?為什麼要拿名次破記錄呢?隊裡天天說的都是這個,名次!記錄!像一張不透氣的網,陳魚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第六章

  隊裡每個人都在瘋狂的訓練,互相仇視,每個人都是潛在的對手,入圍名單還沒有定出來。一方面,是幾十個稍有天賦的人一天到晚遊泳,累的連飯都吃不下,隊裡專門給她們配了營養師和按摩醫生,另一方面,絕大多數的學校裡連遊泳池都沒有,很多人連最簡單的蛙泳都不會。都是為了名次!記錄!人為什麼不能輕鬆愉快的生活呢?

  李何波每天晚上都要給她洗腦,給她描繪拿了名次破了記錄以後的生活,獎金,輝煌,名氣。這種生活的秩序好像就是要先讓人痛苦地,瘋狂地努力,把寬鬆良好的心情完全破壞掉,然後,其中的幸運者成功,開始享受。我為什麼要這樣呢?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陳魚深棕的眼睛凝視著水面。她起身去沖澡換衣服,她決定不讓自己遊快起來。

  一連幾天她都遊的像散步,李何波在岸上喊啞了嗓子她也無所謂。這天下午李何波沒有罵她,相反,他讓她提早出水休息,引得其他的女孩子又羨慕又吃驚。傍晚的時候唐芝萱帶來李何波的口信,讓她去教練的房間。

  一碗黃澄澄的雞湯在等著她。吃吧,和田雞燉枸杞,吃了長身體。李何波的口氣溫婉的像個老太婆。陳魚嗅了嗅,開始猛吃。湯燉的美極了,不多不少。陳魚一氣喝完,嘴裡嚼著雞翅膀,眼睛看著李何波,她畢竟是個孩子。

  我知道你有情緒,我們好好談一談。也許會更好。

  陳魚不說話,繼續啃一塊雞脯。李何波接著說:當初,還是我把你救出來的,跳進5米深的水箱,繞過好幾條海蛇……不是你我早就回到海底了,陳魚在心裡應他,但她什麼也沒說,她不想告訴他白鰭豚的事。

  再有兩個月就比賽了,如果你能好好練,破記錄,我就放你回海裡,否則——

  陳魚停下了啃雞塊:真的?如果能放我回去,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她褐色的眼睛盯著他。

  好——,李何波拖長聲音說:入圍名單明天下午公佈,你在其中。

  唐芝萱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居然不在名單內,這這麼可能?她是主教練的弟子,她是隊長,怎麼可能沒有參加省賽。其他人的眼光一下子集中到她身上。她知道她們都看著她,她立刻若無其事地笑著:正好,我都被曬的像非洲人了。討厭死了。啊,剛好可以好好玩嘍。

  沒有人附和她,掩護她度過這難堪的時刻,包括她那4、5個死黨。常常被她們幾個欺負的那些年齡比較小的隊員就更不理她了。她渾身冰涼。

  沒有入選的人按道理下周才離隊,但是呆著也沒什麼意思了,於是送別聚餐就放在當晚。菜又多又好,海鮮至尊比薩,雞蓉蘑菇湯,兔肉餡餅,醬汁鴨子,還允許適量喝一些冰啤。入選的隊員坐在一桌,興致很高,李何波又從教練那一桌過來敬酒,讓大家多吃多喝。而後又低聲交代陳魚留一點肚子,晚些時候去他宿舍喝雞湯。陳魚坐下以後看看四周,唐芝萱沒有來聚餐。

  她趁大家不注意溜出餐廳。在宿舍裡,果然,唐芝萱在整理東西,她的床比別人大了足足有三分之一,東西也特別多,整理起來特別費事。

  你今晚就走?陳魚看著她那已經收光光的床問。唐芝萱冷冷地說:不要你管。陳魚咬著嘴唇站了一會兒,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人。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給你帶了點吃的。她把她從餐桌偷出來的小牛肉拿出來,又拿了一瓶冰啤出來,放在桌子上。還有一點甜點,陳魚掏出幾個金黃色的奶油杏仁餅。那些甜點在她口袋裡擠變形了,塌塌地靠在小牛肉旁邊。唐芝萱看著那些東西,話堵在喉嚨說不出來。

  以前,真對不起,唐芝萱突然抱住她,眼睛裡噙滿淚水。陳魚被她抱著很不好意思,她掙脫出來,臉都紅了:我們一起吃吧。她啪的一下開了冰啤。

  別在這兒,沒意思。跟我來。唐芝萱一下子又恢復了當頭兒的習慣。

  在夏天晴朗的星空下,她們抱著雙腿坐在宿舍樓的屋頂上,小牛肉就擺在她們腳前。

  真美,陳魚仰望著星空說。又大又亮,我以前很少見過。

  是嗎?你是不是從汙染嚴重的大城市來的?

  不是。陳魚很緊張,怕她接下來就要問她家在哪兒。

  還好唐芝萱開始說她自己了,她當副縣長的老爸,來接她的本田雅閣……好久以後她的注意才回到陳魚身上,她突然想起來:陳魚,我得告訴你,你的合同簽的太虧了。我看到你的合同了,這次比賽有一個台商贊助,獎金很豐厚,如果按你的合同寫的那樣,大頭由教練支配,你實際什麼也拿不到。而且你這段進步很快,一定能拿獎金的。

  陳魚輕輕地說:拿名次還不夠,要破記錄。

  唐芝萱瞪大眼睛:破記錄獎金就更多了。

  陳魚淡淡地說:那關我什麼事。

  夜空像藍絲絨,平靜的大海,在她頭上,星星就是隱藏在大海每一道褶皺裡的人魚。他們的臉在空中若隱若現。

  接下來的賽前強化中,陳魚的表現讓每個人都驚嘆不已。所有的動作她都要做到完美才停下來。那種訓練簡直不像人能做出的,而像機器做出的動作。在百次千次的訓練中,她臉上的線條日漸堅硬,最明顯的是她的眼睛,顏色越來越深,從前那種銀白色幾乎找不到了。

  李何波對她的表現也很滿意。他盡心盡力地給她燉雞湯,把雞湯燉的香氣四溢。陳魚雖然累的連飯都不想吃,聞到雞湯的香味還會胃口大開,貪婪地一口氣把湯喝完。喝湯成了她每天不能缺少的儀式。


  
第七章

  關鍵的時候終於到了,哨聲一響,陳魚像一道標槍那樣**水裡,她覺得自己好像是跳進一口沸騰的大鍋,看台上口哨聲,尖叫聲,還有很多聽不出來的聲音。陳魚來不及想那麼多,她瘋狂地向前劃去,左轉換氣的時候,她看到她已經落後在兩個人後面了。

  不,不能這樣。此刻她是為自由而遊。自由,她這麼想著頓時覺得自己膨脹起來,一艘汽艇在水上劃,劈開所有的浪頭,飛離了水面,呼嘯著扎向終點……腳打水的頻率加快了,水點濺到自己的臉上,像暴雨,密集的鼓點,有人淒厲而悠長的歌聲……

  李何波在岸上嗷嗷大叫,恨不得自己跳到水裡給陳魚使一把勁,還落後一個人,他緊張得要命。超過了,快一點,再快一點,他自己好像都要飛起來了,脫離地面……

  到了!電子屏幕上閃動的時間停了下來,凝固了,新記錄誕生了!

  錢,獎金,名氣!李何波突然跪下來,雙手緊緊握拳,又對電子屏幕狠狠揮了一下拳頭,他終於出頭了!

  陳魚攀著池沿大口大口地吐氣,鬆弛下來她疲憊地不得了。回去,她喃喃地說。

  在兩千公里的外的海底,九月的葡萄已經熟了。三株長在一起的葡萄藤結出的果實像藍寶石那樣晶瑩璀璨,一串串在海底靜默著,等一個人回來。

  遊泳池在夜裡像一面黑色的鏡子,不停的動盪。黑色的鏡子?在哪裡見過?陳魚突然覺得很難受,耳朵裡轟鳴的厲害。那是雪花落到海面的聲音。雪花緩慢地落入海面,在人類看來是詩意而優美的景色,但在水族聽來卻是不得了的噪音。每一片雪花與海面接觸的聲音都震耳欲聾,像金屬摩擦的聲音。這個時候,魷魚都會頭疼欲裂,人魚也會難受得不得了。只是這種聲音音頻太高,人聽不見。

  此刻,陳魚就好像呆在下雪的水底,既不安又焦躁。而她從來沒有體會焦躁這種情緒。她不安地看看李何波,一切都結束了,他為什麼還要帶她來遊泳池。李何波指指水面:蛙泳腿,十個來回。

  陳魚不懂。她看著李何波半天才說:什麼?

  什麼?訓練!全國賽4個月後就開始了,不練吃老本嗎?

  陳魚半天反應不過來:全國賽?和我有什麼關係?

  李何波拉著她在池邊坐下來,分析給她聽,現在她已經是少年組裡遊的最快的人了,參加今天的全國賽,奪冠希望很大,而且還有可能刷新自己的記錄,到那時候,她就出名了,獎金,企業贊助,形象大使,做廣告,掙大錢,想讀書鍍金也可以自己挑名牌大學……

  陳魚搖搖頭,不說話。

  李何波變了臉:你他媽的翹什麼翹,給我下水!

  那種焦躁奇怪地放大了,一頭獸要衝出來。陳魚拚命把那種感覺克制在體內,她一動不動。沒有下水。

  李何波換上一副很奇怪的笑臉:不聽話是不是?等會兒你就知道厲害了。

  陳魚全身的力氣都在克制那種莫名的感覺,她拼得渾身雙痛。

  喝湯的時候快到了,是嗎?李何波的聲音溫柔的可怕。

  一聽到雞湯兩個字,陳魚就大叫起來,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現在不會想回到海裡去了吧?愚蠢的人魚。從此以後你得乖乖的聽話,你是我好不容易發現的好苗子,不出名,太可惜了。麻醉大象,聽過嗎?放在雞湯裡很味道很好吧?僅次於海洛因的毒品,和它比起來搖頭丸簡直就是小娃娃。噢,你早就上癮了,自己不知道,比賽完了也查不出來,因為你是人魚。多好的苗子啊,我怎麼會放你走呢?

  陳魚這下話都說不出來,她在池沿翻滾,掉進水裡,在水底她用自己的頭連連撞擊池底,像座頭鯨那樣憤怒地遊動,痛苦沒有絲毫減輕。滿池都是鼎沸的浪花,好像水底孕育著颱風眼一樣,整個池子似乎都搖晃起來。

  李何波坐在池邊欣賞她的掙扎。這是個馴服的過程。他平靜的臉上甚至有一絲笑容。終於,他覺得差不多了,他向水底伸出手:不想回去了吧?答應我就給你——麻醉大象。他看見陳魚從水底奮力向他遊來,終於聽話了,他的笑容蕩漾開來,沒有什麼受得了毒品的折磨,哪怕是人魚。

  靠近岸邊的時候,陳魚突然從水裡一躍而出。她淋漓的臉上眼睛亮得可怕,純粹的黑色,火爐裡碳塊馬上迸出火星的樣子。李何波沒有看到她的眼睛,他恐懼地扭曲的臉被一種光照亮了,在黑暗裡特別猙獰。那種光來自陳魚的手臂。她的手臂,像火炬一樣呼呼地冒著鋼藍的光芒,光芒的邊緣像匕首那樣鋒利。他盯著那道光劈過來,這是他看到的最後的東西。

  隨即,一種神秘的力量吸著她,牽引她把左手放在頭頂,右手環抱在肋下,她無知無覺地開始旋轉,藍白色的光從腳跟開始自下而上地籠罩了她。在幾近昏迷的旋轉中,她覺得身體越來越輕,雙乳下的傷口消失了,太陽曬在背上黝黑的遊泳衣印子褪掉了,所有的傷害,所有的孤獨排擠,所有的所有……

  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又恢復到人魚的樣子,和原來一樣,她在水裡照見了自己銀白的眼睛,甚至皮膚又是雪白的。可是她不可能和原來一樣了。陳魚想著,片刻都沒有停留,她擺一擺魚尾,通過遊泳池的水向著海底深處遊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