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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種

jnny66 發表於: 2015-4-30 10:33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序  章
    一個紅色的亮點在宇宙無邊的黑暗虛空中搖曳,飄忽不定,微弱得讓人覺得隨時都會熄滅。這亮光不是來自於某顆小行星,某個“髒雪球”,或是某個遠航的探測器,它來自於一個直徑不超過一米的平衡艙。七十億年前,平衡艙離開硝煙漫天、殘骸遍地的古戰場,開始了漫長的流浪之旅,穿過危機四伏的小行星帶和空無一物的宇宙荒漠,跨越了數不清的星系和星雲,幾十億年的時間流逝和幾十億光年的空間漂流也沒能讓它熄滅,它依舊頑強地向周圍發射著多頻段的電磁波,等待著被發現的那一天。
    經歷了七十億年的漫長旅程,小小平衡艙的電波終於被捕獲、破譯。一艘地球聯合政府的科學考察船向平衡艙所在的空域駛去,在太陽系小行星帶谷神星①附近的軌道上找到了這個流浪兒。巨大的機械臂從船體裡伸出來,把平衡艙拖進了貨艙。貨艙的門緩緩合上,剛剛從小行星帶平面上升起的半個太陽照亮了深藍色的船體,上面兩個金色的漢字“滄海”反射著陽光,顯得格外耀眼。側翼的火箭噴出淡藍色的火焰,飛船調整了一下姿態,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飛入了小行星群中。谷神星巨大的陰影慢慢吞沒了漂亮的船體,一切又重歸黑暗。
    在小小平衡艙被拖進“滄海號”貨艙的時候,五十六億光年之外一片毫無生氣的空間裡,正漂浮著各種稀有礦石、凝聚體書卷、量子化儲存器、精美但卻破碎的工藝品、已成為碎布的華麗禮服,以及各式各樣飛行器的零件和碎片。這些原本屬於一個橫跨七十個行星系統、人口龐大得無法計算的超級文明的財產,現在也不過是散落在空間軌道上的太空垃圾,默默地守護著被遺忘的榮耀。在其中一卷古書中,記載著那個文明的一位古老哲學家寫下的這麼一段文字:
    “……黑暗永遠是強大的,它的力量超過一切光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黑暗即永恆。宇宙的本質就是無,無即永恆,萬物從無中來,又匆匆奔向無中去。恆星、行星、生命、文明,無非不過是這虛無的黑暗中偶爾點燃的星火,基本粒子碰撞諧振的火花,絢爛的燃燒之後,默默的熄滅是不變的宿命……
    那麼,生命的意義何在?
    文明的意義何在?
    進化的意義何在?
    宇宙的意義又何在?……”
    這個被遺忘的超級文明,被稱作“基諾”。

①小行星帶中最大的天體,直徑約為1000千米,是小行星帶四大金剛之一。





    斯巴克跟隨“真理號”行星際科學考察船進行環太陽系漫游已經一年零八個月了。飛船剛剛離開了冥王星軌道,朝著外側的柯伊伯帶②和曾經被認為是第十行星的齊娜③進發。“真理號”之行的目的是對太陽系各經典行星、矮行星、它們的衛星以及主要的小行星作一次針對人類居住適宜度的全面評估,以便地球聯合政府盡快確定移民方案來緩解地球、月球、和火星上日益嚴重的人口和資源危機。
    飛船在每顆行星平均逗留1~2周,採集樣本,檢測分析,與往年數據對比,做出趨勢曲線,給出適宜度評估。儘管對於聯合政府的首腦們來說,這樣的評估有著重要的意義,考察工作本身卻是枯燥乏味之極。而斯巴克卻有幸不用參與其中。他完全是以特殊的雙重身份登上“真理號”的:生命普遍發生假說的創始人和“真理號”的製造商雲帆集團總裁應允凡之子(他身份證上的名字是應羽,斯巴克只是他的外號)——無論哪種都不會幫他在船員中贏得更多的好感,不過幸好船長對他還比較熱情。
    斯巴克自己對這些比較無所謂,他把這次長途旅行看作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大宇航時代的麥哲倫航海,22世紀的小獵犬號環球旅行④。他感興趣的是各個星球岩層和空氣樣本裡的化學成分所顯示出的生命特徵。比如,甲烷的特殊分布可能意味著遠古“太初湯”的存在;一些特別的有機小分子可能暗示他們是某種生物大分子的降解產物;某種放射性同位素的成分變化可能具有特別的生物學意義;而要是能在岩層中發現一兩個微球體的遺跡,那足可以讓這個年輕人樂瘋了。像這樣大規模的太空勘測是為“普遍發生假說”尋找實際證據的絕佳機會,儘管到目前為止,斯巴克還沒有發現能讓自己“樂瘋”的“寶貝”。
    按船上的時間,現在是晚上十點,船員們都已早早地睡了。斯巴克剛剛完成對一塊冥王星地表以下一百米處岩石樣本的分析,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信步走在實驗室外的走廊上。舷窗的那一邊,是鑽石般璀璨的星辰;星辰的周圍,是無盡的黑暗虛空;而虛空的背後,是那些七十億年前被基諾文明的哲學家和科學家討論再三的問題,那些困擾所有文明的問題——生命的意義何在?文明的意義何在?進化的意義何在?宇宙的意義又何在?這四個問號現在卻如同四隻無形的手拉扯著斯巴克的思維,攪得他心緒不寧。他在生命起源問題上的研究越是深入,就越是擺脫不了這四個問題的糾纏。而在這茫茫太空中更是這樣,每當他放下手頭的工作想休息一下,這四個問題就會鑽進他的大腦,揮不去,抹不掉,剪不斷,理還亂。哲學思辨為許多偉大的科學家指明過道路,但有時它也會毫不留情的讓人迷失方向。斯巴克現在就屬於後一種情況。那四個問號合併成一個巨大的問號,在他心底裡呼之欲出:要是生命、文明、進化、宇宙的意義都不存在,那我立志為之奉獻一身的,對於生命起源、生物進化的研究工作還有什麼意義呢?這個簡直要終結他科學生命的問題讓斯巴克驚出一身冷汗。一陣眩暈襲擊了他。他使勁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這可怕的想法從他的腦袋中甩出去。杯中的咖啡被他一飲而盡,但是並沒能讓他輕鬆一些,他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
    “怎麼了,大專家,船上的咖啡太難喝?”斯巴克轉過頭,看見船長艾麗西亞•科林——一位身材修長的法國女人——正笑咪咪地望著他,手裡也端著一杯咖啡。
    “哦,不,咖啡很好。只是,有些研究上的事……你知道,挺煩人的。”斯巴克笑笑說。
    “得了,研究的事,說得就好像我是啥也不懂的鄉巴佬似的。外行還看個熱鬧呢。你這大專家就算是糊弄外行人也該再稍微具體一點吧。”科林走過來和斯巴克並肩而立,開著玩笑追問道。
斯巴克被她的話逗樂了,說:“你真想知道?我可要先聲明,有些東西那可是相當枯燥的。”
    “行了,能比這鬼差使更枯燥更無聊嗎?”科林指指胸前制服上“太空勘測人員”的徽章,“你就說吧,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好吧,從哪兒講起呢?”斯巴克稍稍思索了一下,說,“‘生命的普遍發生’,你聽說過沒有?”
    “嗯,聽說過,不就是你創立的學說嘛,講生命的起源並不是偶然的,而是行星在其演化歷程中都要經歷的階段,每顆行星都能孕育生命,只不過能夠維持生命繼續發展甚至進化出文明的行星,就少之又少了。但儘管這個比率是如此的小,乘上宇宙中龐大的行星總數之後,又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目了。換句話來說,生命的存在,甚至文明的存在在全宇宙中都是個普遍現象,人類並不孤單。”科林侃侃而談,絲毫不怕有班門弄斧之嫌。
    “不錯,不過要更正一點,它還不能被稱為學說,甚至連基本理論都還沒形成,充其量只能算個假說。我這趟出來——搭你們的便車——最主要也是想為它尋找一些實實在在的證據。”
    “那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一些,但不是太多,也沒有特別典型的。比如,我在土星深層岩石樣本中發現了液態水曾經存在的痕跡,我們知道土星的密度比水還小,這就意味著大量的水可能被深埋在星球地層深處而不是表面,靠地熱維持的恆溫很可能讓那裡的水一度保持著液體狀態,從而孕育生命,地殼的屏障也能保護最初的生命物質不受太陽輻射和宇宙射線的傷害;在天王星赤道附近的大氣層中,甲烷、乙炔等碳氫化合物的含量明顯高於其它地方,暗示著某種具有生命特徵的化學反應在最近幾年一直持續著,我進一步在這些地區的表層土壤樣本中發現了一種與輔酶F420結構類似的化合物,而前者是地球上的產甲烷細菌所特有的化學物質;在冥王星的甲烷冰層中我找到了一種稱為PQQ的輔酶,同樣的物質在地球、火星、許多小行星和冰彗星上都找到過,它是產生遺傳物質的許多必要條件中的一個。”
    “哇噢,看起來你已經有不少收穫了。”科林說道。她自詡為“外行人”硬是要湊湊熱鬧,這些艱澀的專業名詞可夠他受的。
    “還差得遠吶,”斯巴克搖搖頭說,“到目前為止,我找到的都是間接的證據,得找到直接的證據才行。”
    “那什麼才能算是直接證據呢?”
    “由於已經有人類的存在,在太陽系內不太可能再存在一個有高等生命居住甚至發展出文明的星球——你知道,由於概率的緣故——但是早期低等生命的遺跡應該是普遍存在的。我不敢奢求太多,能夠找到一兩個微球體獨立體系——也就是原始細胞的雛形,已經心滿意足啦。”斯巴克笑著說。
    “微球體,又是個莫名其妙的單詞。行啦,我認輸。”科林舉手投降。
斯巴克笑了笑,說:“你怎麼不對我的假說提出異議?好多人可是把它斥為異端邪說的啊。”
    “我可不是人本主義者⑤,相反我倒希望你的假說是正確的,畢竟誰會願意自己在這茫茫宇宙中是孤家寡人呢?沒人願意品嘗孤獨的苦澀。人本主義告訴我們人是萬物之靈,教我們從宇宙收回目光,著眼於自身的發展,讓我們創造了更多的社會財富,也讓我們丟失了幻想的傳統,失去了對茫茫宇宙的謙恭敬畏之心。我始終相信,”科林把手指向窗外的鑽石星辰,目光中流露出無限期盼和渴望,“在我們還沒有踏足的地方,有許許多多和我們一樣的生靈,就好像是夜空中絢爛的焰火,只有當它們一齊綻放的時候才會變得美麗壯觀。”
斯巴克順著科林的手指望向宇宙深處,似乎看到了不計其數的火焰在黑暗中綻放,燃燒,然而絢爛的光華放盡之後,火焰又熄滅在黑暗深處。“生命的意義何在?文明的意義何在?進化的意義何在?宇宙的意義又何在?”斯巴克不禁喃喃道。
    “什麼?”科林好像聽見斯巴克說了什麼,卻又沒有聽清,她不解地問道。
    “沒什麼。”斯巴克抬起頭,衝著科林微微笑了笑,示意他沒事。
    “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好多工作要做呢。”科林拍拍斯巴克的肩頭,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斯巴克卻沒有挪步,他遙控關掉了走廊的燈,把自己沉入到黑暗中。外面的星光透過舷窗灑在他的身上和臉上,形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光點,就像是這廣袤宇宙中的無數生命、無數文明。但是,再絢爛的火焰也有熄滅的那一天,要是所有生命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註定走向滅亡,這……到底是自然的悖論還是上帝的玩笑?那四個問號又緊緊地揪住了他。斯巴克開始感到眩暈。

②處於太陽系外圍幾萬個或更多的繞太陽運行的天體,由冰和岩石組成。最早由天文學家柯伊伯於1951年提出。

③即2003-UB313,於2003年由美國加州理工學院邁克爾•布朗教授發現,直徑約為2400千米,比冥王星稍大,因此一度被認為是太陽系第十大行星。但在2006年8月的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上,聯合會修改了經典行星的定義,冥王星被降級為“矮行星”。直徑只比冥王星大10千米的齊娜自然也無緣“第十行星”的稱號。

④1831年至1836年,查理•達爾文以博物學家的身份乘英國海軍艦艇小獵犬號作歷時5年的環球旅行。通過途中所做的自然觀察,漸漸形成了“自然選擇,適者生存”的思想,並在23年後即1859年出版的《物種起源》一書中,全面提出了以自然選擇為基礎的進化學說。

⑤人本主義,原指以19世紀德國的費爾巴哈為代表的人本學唯物主義,後混合了西方科學主義,現象派哲學和東方儒學,藉著科學技術的飛速進步發展成一種盛行於故事發生年代的極端哲學流派。它過分強調人的價值,極力抬高人的地位,認為人是宇宙中唯一擁有智慧的生靈,可以說是“人乃萬物之靈”這一說法的誇大化和極端化。




    被斯巴克,或者說應羽稱為“22世紀小獵犬號環球旅行”的“真理號”之行結束於三個月零兩個星期之前。他們的歸來受到了異常熱烈而隆重的歡迎,聯合政府派出迎接的艦隊一直開到了火星軌道——這是“真理號”的船員們都沒有想到的。
    進入地球軌道後,船員們才得知,地球聯合政府已經不再是人類的最高統治機構了,取而代之的是太陽系人類聯盟,而他們那 “枯燥乏味”的工作剛剛拯救了三顆行星。就在“真理號”離開後不久,月球和火星相繼爆發了政變。起義軍奪取了政權,並對地球實施了封鎖。就在對峙馬上要演變為戰爭的時候,“真理號”送來了最新的“人類居住適宜度評估報告”。報告中說已經找到兩顆柯伊伯帶行星和一顆小行星帶行星符合行星改造的第五類標準,可以派遣“拓荒者”小隊對其進行開發,五年內可建成初級殖民特區。這份評估報告讓三方首腦放下槍,拿起筆坐到了談判桌前。整整三天的討價還價之後,太陽系人類聯盟成立了,月球和火星擁有了獨立主權,一系列平等或不平等的條約被簽訂,而一支由三星聯合組建的“拓荒者”星球開發小隊在三方艦隊的護送下如久未進食的餓狼一般撲向評估報告裡那顆最近的行星。
    與“真理號”的“人類居住適宜度評估報告”所起的作用截然不同的是,應羽從小行星帶、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以及柯伊伯帶行星上搜集到的生命遺跡的證據在學術界引發了另一場戰爭。雖然都只是些間接的證據,但經過簡單的推論很容易就可以引導出“生命普遍發生”這個結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倒向普遍發生假說(有些擁護者甚至堅持要稱其為“普遍發生論”而不再僅僅是“假說”)。但還有許多人依舊堅守著人本主義的陣地,甚至許多愛湊熱鬧的哲學家和文學家也參與到這場本屬於科學家的論戰裡來。如果說“真理號”出航之前,普遍發生假說只是對人本主義的領地發動了一次小小的騷擾,那麼應羽滿載著證據的歸來就是對那些保守派的正式宣戰了。
    然而就在這學術大戰一觸即發的關鍵時刻,本該站在普遍發生論陣地前沿充當主將的應羽,卻突然神秘失蹤了。四天后,他在一條破舊的小巷裡被找到,人事不省。此後的三個月來他從未甦醒,有些人甚至相信他已經死了。
    此刻,在浙江大學附屬第一醫院C區11號樓的加護病房裡,應允凡久久凝視著兒子平靜的面容。他剛剛參加完在北京的世界財富精英峰會就匆匆趕回了杭州。他的專機,一架純黑色的“疾影5000”氫動力短程飛行器還停在樓頂的停機坪上,等待半小時或者45分鐘後將主人載往香港參加另一個重要會議。三個月來,不論工作有多忙,應酬有多重要,應允凡都會堅持每天抽出半小時到一小時來看望兒子。這位全太陽系最大的航空航天器製造商總裁、地球聯合政府眾議院議員、歐亞聯合商會會長在談判桌和演講台上能夠舌戰群雄,但在兒子的病床前,他從來都只是安靜地凝望,似乎是同昏睡中的兒子在一個超越物質的精神層面進行交流。
    應羽的醫生張哲剛剛跨入病房,看到應允凡在裡面,又悄悄地退了出去,不去打擾這位可憐的父親。
    張哲帶上門,一回頭卻正好和應允凡的秘書打了個照面。
    “張醫生,你好!”
    “哦,是周秘書啊,你好!”
    “阿羽的情況,還是老樣子嗎?”
    “是啊,還是老樣子。血壓、脈搏、呼吸都正常,明明是處在昏迷狀態,腦電波卻顯示他的大腦一直興奮著,就好像是精神脫離了肉體,在另一個世界遊蕩——我知道作為一個醫療工作者這麼說很不專業,但,確實很奇怪。”張哲一邊說,一邊疲憊地摘下眼鏡,拿工作服的一角輕輕擦拭著鏡片。
    “唉,都三個月了,阿羽會不會……總裁老是這樣也不是個法子啊。這三個月他在生意上的失誤比以往三年的合起來還要多。父親可以為兒子犧牲一切,‘雲帆’可不行啊。”
    張哲輕嘆了一聲,扭頭透過玻璃窗朝裡頭望瞭望。可憐的人吶,他心想,回過頭來對周秘書說:“我待會兒再來。”
    “哦,不用。”周秘書說,“總裁先生馬上就要走了,有一位老朋友要見他。”
    說著,他走進病房,在應允凡身後輕輕咳嗽了一聲。
    應允凡回過頭來,眉頭微顰。周秘書卻早已熟諳了老闆的每一個神情,不慌不忙地說:“有人要見您,朗青宗,我想是關於阿羽的事。”
一絲驚訝在應允凡臉上掠過。他輕輕走出了病房,周秘書跟在後面,帶上了房門。應允凡見到待在門口的張哲,表情凝重地衝他點一點頭,略帶沙啞的嗓音留下三個字,半是命令半是請求:“治好他。”
    張哲望著應允凡遠去的背影,輕聲說道:“我會的。”




    在“疾影5000”寬大而舒適的貴賓接待室裡,朗青宗靜候著這奢侈品的主人,同樣也是他大學時代的室友。門打開了,氣宇軒昂的主人邁進房間,銀灰色正裝左襟上的“雲帆”徽章閃閃發亮。應允凡向朗青宗伸出手,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老狼,你終於出現了。”
    “是啊,現在的排場可夠大啊,你這鷹頭。”
    兩隻手時隔二十年又握在了一起,他們互相稱呼著對方的外號,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時代,金錢、身份、地位的差距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麼,閒雲野鶴的日子過膩了?來,坐下說。”
    “當然不是,我這次是為了應羽的事來的。”
    應允凡擺擺手,示意朗青宗先等一下。他讓站在門口的保鏢都退了下去,關上門。此刻黑色“疾影”正以5700千米的時速跨越一座座城市,然而在房間裡卻感受不到一點動靜。
   “你有辦法治好他的病?”應允凡坐回朗青宗的身旁,問道。眼神急切而滿懷期許。
   朗青宗卻搖搖頭,說:“阿羽並沒有病。他不久就會醒來,而當他醒來後,他將不再是原來那個應羽。他會發現自己背負著多麼重要的使命,他將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能力,他也將會最終明白,自己對於兩個偉大文明究竟意味著什麼。”
   朗青宗的話讓應允凡那處變不驚的臉上寫滿了驚愕。他努力想理解朗青宗的話,可事實證明是徒勞的。於是他問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在說,”朗青宗直視著應允凡的眼睛,“應羽根本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地球人,他是一個古老的超級文明留下的火種。”




    有著70億年曆史的基諾星曾經是室女座群星中最耀眼的一顆明星,它的藍色土壤裡孕育出的基諾星人經過三千萬年的進化、發展、擴張,最終把基諾文明發展成了跨越七十個行星系統一千四百多顆行星及小行星的超級文明。他們發現了許多宇宙的終極奧秘,掌握了許多令別的文明垂涎的先進技術,他們甚至學會了使用暗能量。
    基諾文明當時已經成為室女座星系中唯一的霸主,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除了上帝,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對它造成威脅。但它終究還是沒能逃出被毀滅的命運。
    災難是從內部開始爆發的。貪婪和仇恨,這兩樣植根於所有文明中的毒瘤永遠是一切不幸與痛苦的開端。而藉著科學那足以撼動上帝的力量,基諾的政治狂熱分子最終把自相殘殺演變成了終極滅絕。
    戰爭在短短兩年內便橫掃了基諾的每一顆行星。宇宙天體被改造成巨型作戰單位;黑壓壓的艦隊在幾百億千米的空間跨度上排列成龐大的戰鬥集群;小行星群被驅動用來發動“流星雨轟炸”;“毀滅射線”將它遇到的一切瞬間汽化;黑洞被捕獲或者製造,再重新定位,以布設時空陷阱;無數恆星被引爆,將一個個行星系從星圖上抹去……長達一千多年的戰爭沒有贏家,當最後一批正反粒子在埃索爾星這最後一片戰場上對撞在一起,覆蓋一切的白光過後,基諾這個宇宙間的巨人終於流盡了他最後一滴血。
    當戰爭剛剛打響的時候,一批基諾的哲學家和科學家就看到了末日的來臨。在一片嘲笑和咒罵聲中,他們躲進山谷,窮盡基諾最先進的科學技術,為他們的文明尋求一絲希望。他們開始研製火種——一種高信息存儲量,具有良好自我保護和應激機制,能夠承受超遠程太空旅行的智能平衡艙。火種的研製花費了整整一百年的時間。基諾人把有關他們文明歷史、文化、政治、經濟、科學、藝術、宗教的一切他們認為不該被戰爭毀掉的東西以量子信息流的形式記錄在了火種裡。
    二十三枚火種向著宇宙的各個方向被發射出去。大部分的能量被用來做超時空躍遷,當火種跳躍至室女座星系以外,遠離了這可怕的地獄,它們就開始了漫長的流浪。
    其中的一枚火種跨越了五十六億光年來到銀河系西旋臂,在太陽系的小行星帶附近被一艘人類的科學考察船“滄海號”發現並將其捕獲。在“滄海號”的貨艙裡,火種的探測器迅速掃描了圍在它周圍的那些滿腹狐疑的地球生物(其中一個就是朗青宗),分析了這種生物的化學構成和生命基礎,迅速生成了一個精細的遺傳藍本,並根據藍本編寫出一套完整的遺傳密碼。儲存器裡有關那個失落文明的海量信息被轉換成四進制數據,分別以A、G、C、T⑥的形式編寫成DNA序列。不具任何生物學意義的序列又被打碎成為小的片段,插入到四十六條DNA分子的各個基因或者操縱子之間,取代那些不表達的“垃圾”序列。一個特殊的覺醒程序也被編寫進這套基因組中,以確保它的主人在條件成熟的時候發現事實真相,找到並破解這些埋藏在他體內的秘密。然後“原子鉗”設備開始工作,按著編寫好的序列將碳、氫、氧、氮、磷、硫等原子排列到相應的位置。四十六條深藏著秘密的DNA被陸續製造出來。它們開始了第一次轉錄。RNA翻譯出蛋白質,蛋白質形成酶又去催化各種更為複雜的生化反應。磷脂被合成出來並聚集成整齊的雙分子層,慢慢延伸把各種酶和必需物質都包在裡面,一個細胞誕生了。脂類和糖類不斷被製造出來,和蛋白質一起開始構建各種細胞器。細胞核裡的DNA開始複製,完成後又和組蛋白形成了短棒狀的染色體。年輕的細胞開始了它的第一次分裂,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它形成了囊胚,囊胚又形成了原腸胚。三個胚層各自分化成相應的組織,組織構成器官,器官又組成系統。當火種平衡艙在“滄海號”船員驚異的目光中無聲無息地打開時,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個健康的男性人類胎兒,躺在暗紅色的囊袋中,一條臍帶連接在底部的循環孔上。囊袋從中間自動裂開,裡面的液體被排盡,一聲嘹亮的哭聲響徹“滄海號”的貨艙,胎兒變成了嬰兒。
    “滄海號”的船員面面相覷,事情發展的遠比他們能夠理解的要快。朗青宗是第一個有所動作的。他割斷嬰兒的臍帶,把他從平衡艙裡抱了出來,親自給他做了免疫血清學檢測和16s rDNA測序⑦,結果證實這確實是一個人類嬰孩。
    四個月後,當膝下無子的應允凡從老同學那裡接過這個孩子的撫養權並給他取名“應羽”的時候,朗青宗並沒有告訴他這個孩子的真實來歷。“滄海號”返回地球之後,他親自組建了一支研究小組對火種的艙體進行研究,但卻沒有取得什麼真正有價值的進展。他萬萬不會想到,二十年後實驗室的一次電磁爆炸事故會讓他因緣際會得悉火種的秘密。事故造成的損傷大致和EMP⑧類似,只損壞了所有電子設備,並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在朗青宗和他的同伴們檢查實驗室設備的損傷程度時,一直放在實驗室一角,早就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火種平衡艙突然亮起了紅光,似乎是電磁爆炸觸發了平衡艙的某個應急機制。一幅全息畫面投射到朗青宗和他同事的腦中,同時一個聽上去像是女性的聲音用一種誰也無法聽懂的語言開始說話。兩秒鐘之後,朗青宗聽到語言被切換成中文,而事後他詢問同事,有的說是英語,有的說是德語,有的說是俄語,總之每個人聽到的都是他們的母語。事實上,在那兩秒鐘的時間裡,火種平衡艙已經掃描了每個人的大腦,並將音頻信息轉換成他們各自最熟悉的語言向每個人的大腦發送。無論如何,這些預先設定好的全息影像把七十億年前基諾文明所遭遇的一切告訴了朗青宗和他的同事。他們在基諾悲劇留下的深深震撼中,知道了這個異星的平衡艙叫做火種,知道了艙裡那個奇怪的人類嬰兒——也就是今天的應羽——身上埋藏的秘密,也明白了,所有有關那個文明一切先進技術的信息都能在應羽的身體裡,也只能在應羽的身體裡被找到。因為在平衡艙打開,應羽“出生”的那一刻,火種平衡艙裡存儲的信息就被自動清除了。新的火種一旦誕生,舊的火種便完成了它的使命。
    這一切對於朗青宗,與其說是讓他獲知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不如說是給他送來了更多的問題等待解答。應該如何讀取應羽DNA裡隱藏的基諾文明的信息?這些信息裡記載的先進技術能否為人類所用又不會拔苗助長?應羽會不會合作?即便他肯了,應允凡呢?這樣的拿來主義會不會被社會道德和倫理所接受?對人類文化的衝擊又有多大?另外的二十二顆火種去向了何方,現在又在哪裡?……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在應羽身上。剛好在這個時候朗青宗聽聞應羽離奇昏迷的消息,便推測一定是應羽體內的那個“覺醒程序”啟動了,儘管他並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機制,是如何作用的——一樣要找到應羽才會有答案。於是,他離開深埋於南極冰蓋下的研究所,飛向中國杭州。

⑥分別代表腺嘌呤、鳥嘌呤、胞嘧啶和胸腺嘧啶,是組成DNA序列的四種基本鹼基。

⑦動物分類常用的分子生物學檢測方法,具有快速、準確的優點。

⑧即Electro Magnetic Pulse,電磁脈衝武器



    我叫應羽,或者叫我斯巴克也行。現在我明白了這不僅僅是個外號,而是在我被領養之前“滄海號”飛船上的外國科學家們稱呼我的代號:Spark,火種。
    來到南極的人類第一科學研究所已經快一個月了,朗青宗叔叔的研究小組抽取了我的DNA樣本進行分析,基因組的遺傳圖譜、物理圖譜和序列圖譜很快就完成了。接下來的密碼破譯雖然是最繁重最辛苦也是最困難的工作,卻沒有我什麼事。他們請來了三顆星球頂尖的密碼學專家,對我的基因組序列進行破譯。要把那些散落在基因與基因之間看似乎毫無意義的序列抽取出來,找到相互之間的關聯拼接在一起,再破譯四進制密碼,把A、G、C、T轉變成令人嘆為觀止的科學成就和藝術成就,其難度可想而知。現在的我,除了一周兩次的行為學測試和偶爾有之的其他實驗項目,剩餘的時間基本都由我自己支配。這樣也好,我可以安安心心搞我的研究,完善生命的普遍發生理論。事實上,和以前相比,我現在反而有了更多的時間來做我的研究。第一科學研究所給我配備了設施一流的實驗室,預撥的巨額實驗經費讓我有能力組建一隻自己的外太空勘測隊。他們很專業,也很高效,每天把在外層空間得到的原始數據傳輸給我,而我只需要在這南極冰蓋下溫暖舒適的實驗室裡做一些數據處理和整合分析的工作就行了。以前是單槍匹馬,還得時不時看人臉色,現在一下子多了這麼多人供我差遣,起初還真有些不適應。不過,不可否認,研究變得更有效率了。我也算是嘗了一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滋味。
    所裡的人很友善,完全沒有把我當作實驗的小白鼠。除了朗青宗叔叔,我還在這兒遇見了許多世界知名的科學家,好多是諾貝爾獎得主。休息的時候,大家就聚在一起閒聊,儘管各自的研究處在完全不同的領域。
    他們說我昏迷了整整三個月,我自己卻沒感覺有那麼久。現在我知道,是我對生命、文明、進化、宇宙意義的過度思考引發了體內那個“覺醒程序”的啟動。它通過控制我神經細胞的活動讓我進入昏迷狀態,同時卻又以特殊的方式整合腦部電流,帶著我的思想回到七十億年前的室女座星系,讓我“親身”經歷了那一場空前絕後的戰爭洗禮。不知道是不是由於火種平衡艙在編寫我的基因序列的時候做了某種程度的改良,我竟能如此迅速的適應發生在我身上的變化,心理上的和生理上的都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不可能再做回一個單純的人類了。
    普遍發生論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突破,它已經不再是假說了。我找到了更多的證據,其中不乏原始細胞的化石,但最有力的證據——我自己——現在還不能被使用。因為考慮到對人類文明可能產生的重大影響,我的特殊身份還處在保密階段。但有一點毫無疑問是能讓我感到欣慰,甚至可以說是解脫的。在昏迷中,或者,更確切的說是在神遊室女座星系的古戰場的時候,我終於找到了那四個終極問題的答案,生命、文明、進化、宇宙的意義就在於傳承。傳承就是延續,就是發展,就是涅磐重生,就是文明的遺傳與變異,就是終極進化。一個生命、一個文明甚至一個宇宙最終的確都逃不出毀滅的命運,但火種會留下來,等待被點燃,綻放下一次燦爛的火焰。對於生命來說,這火種是DNA或者其他遺傳物質,滿載著寶貴的生命信息——遺傳與變異一代代傳遞,最終形成繁茂的進化之樹,開花結果;對於基諾文明來說,火種是那二十三個平衡艙,是我,基諾文明的偉大成就不會被遺忘,它會和人類文明以及其他文明相融合,創造出更燦爛的文化,而這又何嘗不是戰火中幾近絕望的基諾人所夢想的重生?若干年之後,當人類文明也走到了終點,我們也會留下火種,在這廣袤的宇宙中迎來偉大的新生;而對於宇宙,儘管我不知道什麼樣的技術能夠在宇宙的毀滅中倖存,甚至不知道這個宇宙將以什麼樣的方式走向終結,但我仍然相信會有火種,會有下一個宇宙的輝煌,因為我堅信,我們的存在都是有意義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