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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長

shareonce 發表於: 2010-12-15 22:35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當村長,不當村長,都是種田的農民。他沒當村長前,是隊裡的一把種田好手,長什麼蟲用什麼藥,比神仙還拿得准。由於皮膚黑,大家都叫他黑泥鰍。種田種地的莊稼人,風吹日曬,是沒有白泥鰍的。他自我解嘲。其實他很壯實,像條水牛,每個毛孔都顯得精力旺盛,小日子過得還油光滑亮的,令左鄰右舍羨慕。他壓根沒想過當村長,來考察的公社干部在他家住了幾夜,把他的名字推薦了上去,投票之後,他獲得的“正”字最多,順理成章的當上了楊家村的村長。黑泥鰍沒在意,他爸卻是高興了好幾天的。
  楊家村子在永連道上,以前是永州人下廣東挑鹽的必經之地。四周是田野,春播秋收,景觀都十分的壯麗。田野的四圍是山,東邊的松散,如一群下棋的人,挨在一起,連綿成峰。西邊的山拔地而起,頂帶西天,載落山的太陽。舂水河日夜流著,從春到秋,從不干涸,那水在陽光裡翻著細浪,亮得像銀子。楊家村的人臨水而居,青磚黑瓦,四季如畫。
  他沒有宏圖大計,平安的做過這一屆,下一屆堅決不干。別說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占一個茅坑就得拉屎。上面下文件,每個村裡抓幾個游手好閑的典型,經上面確認批准,掛了牌,戴了紙帽,到周圍的幾個村去游街示眾。義古就是典型之一,蠟黃著臉,戴了高帽,胸前掛了木牌,敲著鑼,一個巷子接一個巷子走,邊走邊喊:大家別學我的樣,要學好樣。幾個民兵在後面跟著,一群孩子在四周圍著。義古沒做別的,是村裡的豬郎官,哪裡的豬有需要,他就趕著他家的小公豬去哪裡。做夢他都沒想到,割尾巴竟割到了他的豬尾巴上了。豬被公社趕走了,自己還被押著,鳴著鑼,在四周示眾。回去之後,又被鬥爭了幾回,然後就病了,半年沒出過門。有的人說他是被黑泥鰍打了,有的說肝病患了。義古本來是吃輕巧飯的男人,做不得重活,被折騰幾回,估計身體受不了。
  黑泥鰍當了一屆村長,也得罪了一些人,自己也心驚肉跳,那些平常都是鄰裡,在他沒當村長前,還經常湊一塊,抽煙,喝酒,說笑,從來不懼。他做了一任村長之後,一撮人見了他,就遠遠的避開他。他也覺得很對不起大伙,誰家不養個小雞小鴨呢?鬥了東家批西家,工作隊撤了,他黑泥鰍怎麼面對鄉親們哪。再要選舉,黑泥鰍就拒絕,承認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好事,耽誤工作。上面的人威脅他:你不做,敵人就會在背後攻擊你。黑泥鰍聽懵了,黑臉上的黑眼睛翻出了好幾道白,才氣餒下來,說接受安排。為了打擊敵人氣焰,黑泥鰍比以前嚴肅了許多,也不再畏懼情面,抓起典型來,毫不手軟。背後有人傳,黑泥鰍哪天不做村長了,不知道怎麼死。傳到黑泥鰍哪裡,他一笑了之。他已經見過了世面了,全村幾百號人,都他都畢恭畢敬的,有人敢在背地裡耍黑手?他很自信,像他對自己種田一樣自信,而他忽略的是,他好久沒下過地了。
  楊家村跟白家村因山界糾紛,而爭執到了公社,公社有意讓黑泥鰍讓步,把楊家村的一個山頭,讓給白家村。這天,支書去縣城開會了,公社來人找黑泥鰍去山上現場辦公。黑泥鰍帶了會計、民兵營長,還叫上了幾個民兵,萬一干起仗來,也有自己人擋著。黑泥鰍以為萬無一失,到了地頭,才看到公社主任帶了武裝部的同志在那裡,工作已經做好了,就是楊家村出讓一個山頭,黑泥鰍確認好地界,簽個字,就完事。可同去的會計認為這山是楊家村的祖山,自古以來就是楊家村的,怎麼能出讓給姓白的人家?如果在白家村人面前低了頭,如果破壞了這山的風水,楊家村的人以後怎麼在白家村人面前講得響話?於是提醒黑泥鰍,最好跟支書商量一下。公社主任見黑泥鰍猶豫,於是就勸他服從大局。白家村有了這山,就有了牧牛的地方,可以發展農牧經濟,功在千秋。而且還暗示黑泥鰍,處理好這件事,下一任支書,就有可能是他的了。黑泥鰍心裡一激,想,不就是一個山頭嘛,不就是簽一個字嗎?簽了一個字,找會計蓋章,會計早走了。
  黑泥鰍簽字有功,隨主任到鎮上吃飯。村裡卻已經炸鍋了,會計在祠堂前跟一幫老者長輩說黑泥鰍把祖宗產業賣了,已經在白紙黑字上簽字了。村裡長輩一聽,這還得了?於是一鼓動,憤怒的人就越來越多,最後義古幾個以前挨過鬥的站了出來,說:就興他黑泥鰍抄人家的底,就不許我們抄他家的底?去,是爺們都去,把他家給掀了。群情激昂,就差他這一跟引火索。義古幾個前後一呼應,全村的人都衝向黑泥鰍的家,拆了大門,砸了他的鍋,好事者還趁亂上了他家屋脊,把瓦也掀了下來。黑泥鰍的幾個孩子見了這陣勢,有多遠跑了多遠。義古帶著這伙人在黑泥鰍家鬧騰了近一個時辰,才發現闖了禍,但逃不是辦法,敢作敢當,於是各自回家。
  黑泥鰍回來,他老婆披散著頭發,坐在門前的月光地裡,呆若木雞。同來的公社干部報告了上級,來了一隊公安,把幾個起頭的人的屋圍了,卻沒有遇到任何反抗。義古自己走了出來,嚅著烏紫的唇,回頭對著老婆說:我去吃皇糧了,你們保重。義古被判了四年,改革開放了,才被放出來。公社出錢,為黑泥鰍重新置辦了家具。黑泥鰍每當閉上眼,就似乎能看到義古幾個仇恨的目光。這令他渾身雞皮疙瘩。以前見面,都以兄弟相稱,有酒有肉,還彼此邀來喝一盅,沒想到,一眨眼就都成仇人了,這以後在村裡,日子怎麼過?他想不起訴義古,可公社不肯,說這是新時期的新苗頭。黑泥鰍知道自己力量微薄,跟以前做農民一樣的時候,閉了閉眼睛,眼前的燈火就模糊了起來。
  自哪以後,村裡沒有一個人敢跟黑泥鰍來往,都認為他是一個出賣祖宗遺產的逆子。他是簽了字,雖沒有蓋公章,不算數,可是,他也很明白,他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大兒子要找女朋友,找一個,就被人破壞一個,到四十歲了,都還沒結成婚,最後倒插門去了李家。稻田裡的水,下一次肥就被人放一次。魚塘裡的魚,只要黑泥鰍一離開,准會有人投毒。幾年時間裡,黑泥鰍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每天都等著發生更大的事,把所有的恩怨做一個了斷。好在義古幾個出獄之後,沒再找他的麻煩,否則,黑泥鰍的家,會再遭一次殃。
  在村裡,黑泥鰍不僅不活躍了,而且明顯的頭低下去了很多。他卸任後,還想不通,自己不就想做一個和事佬,把兩村的爭端平了,上級應該理解支持他。上級安排他做了候選人,可一票也沒有。黑泥鰍想不透,一想一想,頭就白了,頭白了,就再也沒機會當村干部了。在村裡巷子溜達,以為會有鄰裡像以前一樣,會站在檐下,跟他嘮嘮田裡的活。可前面人見他來,就早早避開了。在村人眼裡,他已不再是一種田好手。他有點失落,卻又那麼無可奈何。他想,當初他也沒起訴義古幾個,可是,誰相信他呢?
  村長在公社是個小官,小得像芝麻。在村裡,面對千百顆心,村長又是大官,神仙下來問土地,領導下來問村官。仗義的把公事處理得井井有條,還會照顧鄰裡的心情,得到愛戴,有的急於求成,沒有在意群眾的力量,而被群眾遺棄,成為村裡的談資。黑泥鰍成了村人的談資,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想到這裡,心裡有點不服起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難道雪亮的眼睛僅僅盯著自己?自己也曾為村裡做過好事,抓義古做典型,義古本來有病,下不了地,去游街示眾,還給他記了工分的哪。可是,黑泥鰍又不敢說這些。
  楊家在湘南古道上,是一個數得著的大村,近千號人,五百多年的歷史。村人在講述黑泥鰍的時候,也是常感慨:五百年才出一個賣祖宗基業的逆子。黑泥鰍卻覺得自己冤,實在冤,卻又得不到理解,每次去祠堂,面對列祖列宗牌位,都說自己沒有做過違背良心的事,後來,他干脆不再到人多的地方,守在家裡,想以前發生過的事。
  某一天,有人在路口見著他,臉上皺紋如桃核,如同霜打,驚訝的問:老村長著些日子怎麼了?
  黑泥鰍對他笑了笑,迎面過去之後,他在原地呆了好一會,眨了眨眼,仰望著天空,使勁不讓淚水流出來。一切都過去了,黑泥鰍想道。或許大家在意過他,或許他是自找的,大家都沒當回事,只當是一會玩樂。究竟怎麼樣,誰說得清楚那些荒唐呢?
  楊家村靜靜地立在那裡,像個戲台上的花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