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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你還睡?! 作者:決明

kingdomoo 發表於: 2012-7-28 20:14 來源: ADJ網路控股集團


褐髮藍眼的無敵美男子
精通七國語言、身價不凡的應氏企業四少爺
這樣的黃金單身漢送上門來居然會遭人「退貨」?!
哎,其實她也不是存心要給頂頭上司難看
只是對於一天要和周公恩愛十五個小時的睡美人來說
再優的男人也比不上實用的枕頭、棉被、席夢思
更何況這位先生還有一項「以字辨人」的特殊才藝
她可不願意自己在未來的老公眼中
永遠只是個臉上寫著「老婆」二字的雌性生物
雖然她立志不被「男色」所惑
情願放棄高薪也要換回夜夜安眠的平靜生活
一場「內部叛變」卻讓她身陷風暴之中,再也無法脫身

  楔子
  現在距離午休時間還有一分鐘,換句話說,我還有六十秒清醒的時間。
  如果待會兒我不小心瞇起眼,麻煩請叫醒我,謝謝。
  先來段自我介紹吧。
  我是個工作狂,唔……這種說法好像有點失誤,應該說我是個為了享受而努力工作的女人。
  一天二十四小時裡假如真要規畫出所謂的工作時刻表,我會抽出九個小時來勤奮工作,即使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也無妨。
  至於這九個小時之外呢?
  呼——
  啊?我剛剛瞇起眼睡了?對不起,只剩三十秒。
  我說到哪?
  九個小時工作?嗅,對!九個小時,因為我必須有份穩定的工作養活自己,至於其它十五個小時我在做什麼?
  呵呵,當然是人生中最重要也最愉快的大事呀。
  吃飯?我通常五分鐘就解決了。
  玩樂?我一把老骨頭,別折騰我了。
  睡覺?唷,這位記者先生,你很聰明哦,沒錯!就是睡覺。
  我想天底下大概只有怪胎異類才會視睡覺為酷刑吧?呃,我好像罵到未來的表妹夫,聽說他就是個討厭睡覺的男人。
  什麼?你對這種人也很有興趣,想採訪他呀?那麻煩你等會兒到櫃檯去詢問他的辦公室樓層,請他的秘書安排會面時間。
  呼——
  唔?我又睡了嗎?抱歉,我的生理時鐘很准,再過十秒就是午睡時間,所以我全身的瞌睡蟲開始作怪……
  談談我從小的心願?
  我曾經想當睡美人——童心未泯?不,我只是羨慕她可以沒日沒夜的睡。不過後來我在當睡美人之前又加了個小小的願望,呵呵。
  殺人兇手。
  不不不,當然不是電視電影上殺人不眨眼的皮衣怪客,我只是想把童話澀吻醒睡美人的王子給斃掉,這樣我就能無優無慮的睡到天荒地老,呵呵。
  五、四、三、二……
  這一回如果我又睡著了,請不要叫醒我。
  呼——
 
  第一章
  二十坪不到的精巧套房自玄關鞋櫃後方十公分起,大手筆鋪設淺粉色的軟毛地毯,足以讓人脫了鞋後一路「滾」到屋裡的每個角落。琳琅滿目的抱枕、懶骨頭散落一地,屋裡完全沒有多餘座椅,一切活動皆在地毯上進行。
  懶散的嬌嬌女埋在三大個暖呼呼的皮卡丘抱枕裡,酣甜的臉蛋上寫著「滿足」二宇。
  「翻滾——翻滾——翻滾——」菱唇發出口號輔助蜷在毛毯裡匍匐前進的嬌軀,披肩黑髮像拖把似地清掃著毛毯,一直到達廚房外,嬌懶吟嚷﹕「蘊蘊妹妹,人家口好渴。」
  「表姊!」從廚房端出兩杯香濃奶茶的豆蔻少女抬起玉足,踩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假意蹂躪踐踏。「真不敢相信你這條死魚是應氏集團裡的首席『資深』秘書!」
  說完,她像踢皮球般將「死魚」踹回大廳。
  「蘊蘊妹妹,我不是首席資深秘書,現在的我只是一個『渴睡的女人』。」齊娸懷裡摟著抱枕,大波浪鬈發狂野披散肩頭,與清秀娟麗的五官形成矛盾的組合,卻又架構出另一番媚柔風韻。
  「喏,奶茶。」簡品蘊見到齊娸露出嫌惡的神情,搶先道﹕「只有小小一匙紅茶,其它滿滿一杯都是鮮奶,包准你嘗不出一點點茶味,喝吧!」她這個怪胎表姊對於一切會阻礙睡眠的食物敬謝不敏,遑論咖啡、茶這類飽含咖啡因的飲品。
  「蘊蘊妹妹,妳真好,不枉費大表姊疼妳疼到心坎裡。」齊娸狗腿地巴結兩聲,將杯子捧到面前小口小口品嘗,而她的身軀始終與地毯如膠似漆、甜蜜恩愛。
  簡品蘊輕怯一聲,「妳前世八成沒睡過一場好覺,這輩子才懶成這德行!」
  「我也是這麼認為耶。」舔去唇邊沾染的香濃液體,齊娸整個人躺回暖暖毛毯及抱枕堆中,秉持著懶人最高原則——能坐著就不站著,能躺著就不坐著,能賴著就不躺著。
  唔……眼皮又開始沉重下垂。齊娸揉揉雙眼。
  簡品蘊好笑地看著表姊,她知道表姊什麼都好,就是有個怪癖——貪睡。
  她可以將一個月薪水全數用來採買幫助睡眠的用品,舉凡輕軟舒適的睡衣、蓬松保暖的高價蠶絲被、抱枕,卻吝于治裝打扮自己,叫她買化妝品、保養品,她只會換算一瓶幾千元的美白去斑精華霜足夠讓她買十個小叮噹抱枕而作罷。直到今日,齊娸的寶貝窩裡沒有百來個枕頭也有五十個,其中有一半還是出自于她簡品蘊的巧手。
  「表姊,你別睡了,我給妳看樣東西。」簡品蘊搖晃著剛剛才與周公打招呼的齊娸。
  「蘊蘊妹妹……我已經『關機』了……」齊娸腦袋瓜子賴在抱枕上,動也不動。她在公司是能力超強的「齊秘書」,一回到溫暖小窩就退化成「齊爛泥」。
  「這不需要妳動腦,麻煩張開妳尊貴的眼睛幾秒就好。」簡品蘊從包包中抽出相簿,右手扳開睡美人的眼瞼。「來,看三秒,再告訴我感想。」
  齊娸早練就了睜眼入睡的絕活,照片只閃入沉重眼帘一秒,其餘兩秒繼續睡。
  「一個男人。」她發表含糊感想。
  簡品蘊顯然不滿意這般敷衍的答復,糾正道﹕「一個帥爆了的男人。」
  「蘊蘊妹妹,妳交男朋友啦?這樣不行哦,舅舅和大表哥會打斷妳的小狗腿……」齊娸咕噥數聲,「不過先遭殃的是那個男人吧。」
  希望舅舅和大表哥出手別太狠辣,畢竟現在的小伙子大多像飼料雞,經不起扎實的拳打腳踢。
  「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簡品蘊臉上浮現欲蓋彌彰的紅艷彩霞。
  齊娸難得好奇地撐起身子,拎起相本打量那個擾亂豆蔻少女心的世紀大淫蟲……呃,大帥哥。
  唷,是古裝的Cosplay呢,目光緩緩瀏覽到照片中人的五官,霎時僵住。
  「這是上回我老爸辦的那場三國博覽會時拍的照片,他扮的是常山趙子龍,很適合對不對?我最喜歡這一張!這是在室外拍的,陽光、綠葉、古代帥哥特寫……」簡品蘊開始嘰哩呱啦、比手畫腳,臉上散髮興奮的光彩,像顆燦爛小太陽。
  此時,齊娸噗哧一聲,隨即不可遏抑地狂笑,在地毯上滾來滾去。「竟然是他!哈哈哈……太有趣了……」
  「表姊,妳在笑什麼啦!」簡品蘊一臉茫然。她講得這麼認真卻換來哂笑。
  齊娸兀自笑得難以自持,埋在抱枕中問﹕「小蘊……蘊蘊,你從哪裡捉到這男人拍照的?」
  「他好像是那天去參觀博覽會的來賓,因為原先我找來扮趙雲的臭傢伙竟然放我鴿子,我才臨時找『趙子龍先生』代替。妳到底在笑什麼?妳不覺得他長得很像趙雲嗎?」
  「不覺得。」齊娸答得俐落乾淨。
  當今世上有誰見過三國名將趙子龍呀?那不成了老怪物?
  「蘊蘊,他是我小老闆,應氏集團的五少爺。」齊娸終於道出令她失控大笑的主因,畢竟看慣了應巳龍西裝筆挺、正經八百的模樣,再看看照片中活像從古裝大戲裡走出來的他,也難怪她按捺不住大笑的衝動。
  「嗄?」簡品蘊足足眨了十次眼,還是僅能呆楞的發出單音節。
  「應巳龍,我的小老闆。」齊娸重複一次,食指戳著相片強調。
  「妳的老闆不是外國人嗎?」
  「Archer Willis,應驥超,我的頂頭上司,他們是兄弟。」齊娸索性合起眼眸與表妹交談,「同父異母,我的頂頭上司有二分之一『異族血統』,偏偏這血統混得完美無瑕,造就出一個危害世間少女的無敵美男子,正巧是妳那位趙……呵呵,先生的哥哥。」
  隨著字句的形容,她的腦海反射性勾勒出應驥超的藍眸、褐發和比東方人立體的五官。
  他很高,每次她都必須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臉部表情——雖然通常他不會有太多表情。
  以女人的眼光看來,應驥超的的確確有資格當選「應氏集團首席黃金單身美男子」,席卷每一顆盈滿愛戀的芳心。
  「趙子龍先生已經很帥了,妳老闆比他更帥?」簡品蘊擺明瞭不相信表姐的話,捍衛她心目中的偶像。
  「這是全應氏的女職員票選出來的結果,趙子——我幹嘛跟妳一樣稱呼他為趙子龍啊?」齊娸自嘲一笑,「應巳龍雖然名次也在前十位,不過還是輸給我那位空有外貌之美的頂頭上司。」
  女人聚在一起最喜歡對男人評頭論足,就如同男人對女人指指點點一樣,但當女人的單位是以「一大群」來計算時,熱鬧滾滾的程度足以與跳樓大拍賣的搶購會場比擬。
  「表姊,妳也是『投票』給妳頂頭上司的女職員之一?」
  齊娸懶懶撐開眼瞼,帶著藐視意味睨她一眼。「妳覺得男人和抱枕之間,我會投票給哪一個?」
  「毋庸置疑。」簡品蘊聳聳肩,這個答案認識齊娸的人都心知肚明,世界上任何牽涉到她睡眠品質的人事物都是絕對優先。「可是應氏集團裡沒有抱枕喔,排除令妳心動的抱枕、毛毯、懶骨頭,那些名單上的單身貴族哪一個榮獲妳的青睞?」
  「呵呵,我沒注意過什麼單身貴族耶。」齊娸合上勞動過久的眼皮,回她一句不負責任的結論。「妳以為我這個秘書是幹什麼吃的?動不動就學人家三姑六婆一番,還是花痴的對老闆猛放電?工作時間除了談工作,一切都進不了我眼、入不了我耳,至於下了班,除了睡覺還有什麼更重要?哈——」她打個不淑女的大哈欠。
  她才沒空去理會辦公室裡的男同事是圓是扁,早早解決堆積如山的工作才不用留下來陪老闆加班,也才能窩回溫暖的枕頭棉被中享福。
  「況且應驥超還有一個最恐怖的惡習,實在讓我沒辦法投給他神聖的一票。」
  「什麼惡習?」簡品蘊好奇地問。
  「識人不清。」齊娸突然直挺挺坐起,總算與抱枕拉出距離。
  「識人不清」等於「善惡不分」等於「聽信小人讒言」等於「敗盡公司資產」等於「壞老闆」。簡品蘊自動推敲出公式,原來頂頭上司的華麗皮囊下是顆愚蠢的心。
  「妳的意思是……公司裡有很多小人?」她也跟著緊張起來。
  齊娸慵媚的眼光右移,輕掃表妹一眼。
  「跟小人有什麼關係?我所謂的『識人不清』是他永遠記不住妳的長相,永遠對著妳叫出一大堆路人甲乙丙丁的稱謂,永遠在妳開口指正他之後的五秒內再度忘卻妳這張臉,忘卻辛辛苦苦為他泡咖啡、打文件、做演示文稿的小職員長相。」齊娸捧著簡品蘊的臉,喋喋不休地抱怨。
  「太扯了吧?」簡品蘊失笑。
  「扯?剛成為他秘書的頭一年,我還以為應驥超是自視甚高、目中無人的公子哥,直到現在我懷疑他壓根分辨不出東方人的臉孔,所有人在他眼中全部一視同仁——不,除了應家的幾位少爺外。」她適時補上這句。
  正因如此,她這名能幹的秘書又多了一項工作,就是隨時隨地在老闆身後悄悄提醒他客戶的姓名、公司名稱、來歷及偉大事跡,避免老闆張冠李戴。
  「那他認得妳嗎?」簡品蘊更好奇了,她頭一回見到以懶散著名的表姊義憤填膺。
  「問得好。在一年前他終於『只』認錯我一次。」齊娸勾起不帶笑意的笑容。「這是我在他部門裡任職滿五年的唯一收穫。」
  是錯覺嗎?她怎麼覺得齊娸表姊在提到「五年」這兩個字的時候,牙關磨得嘎嘎作響?
  「正常人不是最多只要相處兩、三天就應該牢牢記住同事的臉孔嗎?」難怪表姊說頂頭上司識人不清,他根本就是有眼無珠嘛。
  「據說,我在他面前呈現的長相只有兩個宇。」齊蜞伸出兩指。
  「哪兩個宇?漂亮?清秀?美麗?動人?」簡品蘊隨口抓出幾個讚美的字彙。齊娸表姊在家族中稱得上是才貌兼俱的漂亮寶貝,除了懶了點、散了點、愛睡了點,其它部份無可挑剔。
  「秘書。」齊娸誇張地指著額頭和鼻尖,仿彿那裡正寫著兩個大字。
  簡晶蘊差點讓下滑到喉頭的奶茶給嗆死,猛咳數聲順氣。「照妳這麼說,公司的人臉上不全寫著業務、經理、會計、文書、小妹……」
  她的玩笑話還沒說完便見到齊娸點頭如搗蒜。
  「妳、說、對、了!」
  這是什麼公司?什麼老闆啊?
  「他在面對紅粉知己時,不會只分『寶貝一號』、『寶貝二號』吧?」簡品蘊著實好奇。
  「誰知道?」齊娸肩一聳,眉一挑。「他倒是從不製造花邊新聞來困擾我這個可憐小秘書,沒有讓我因為他的風流情史增加不必要的工作量,去安撫花名冊裡的嬌嬌女,也沒有勞煩我在每年情人節分別送花或鑽石珠寶到每個不同的女人手裡,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她雙手合十,一副虔誠的善男信女模樣。
  「我還是覺得好離譜,一個每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俏秘書,還整整晃了五年,妳老闆竟然認不清?」
  「我跟你打包票,世界上要是有哪個女人的五官在他眼前霍然清晰,破除了中國文字代替的畫面,那個女人絕對就是他未來的老婆。」齊娸的身子瞬間像消了氣的人形氣球,癱回成堆的抱枕山中。哎,方纔說了太多話,浪費太多精神,趕快窩回地毯上補充體力。
  「為什麼?」
  「因為他沒得選擇呀,全世界的女人臉上只有中文字,沒有美丑之分、善惡之別,當然就無從比較嘛,所以『那個有五官的女人』還不拔得頭籌,榮登老闆娘的寶座?」說完再奉送三個連續哈欠。
  簡品蘊也覺得表姊言之有理,「哪天遇到臉上註明『老婆』的女人,他說不定就直接把她娶回家呢。」
  「呵呵。」齊娸讚同輕笑,貼在枕上的臉頰突地一揚。「對了,妳再幫表姊做個抱枕,就是上回小草莓形狀的尺寸,好不好?」
  「妳的抱枕還不夠多呀?妳只有一顆腦袋,躺得了這麼多的枕頭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句話可以用在抱枕上頭。
  「不夠不夠不夠。」齊娸耍賴,開始給抱枕點名,「那個小叮噹是看電視時候要抱的,Apple是講電話聊天時要靠背的,還有小鱷魚——」
  簡品蘊接話,「是晚上睡覺用來墊腳的。」真是怪人有怪癖。「妳要新抱枕做什麼?」
  「拿到公司午睡用啊。上回那個抱枕被小妹打翻牛奶弄髒了一塊,小妹內疚拿去洗,結果回來只剩一塊碎布屍體。少了草莓抱枕暖呼呼的觸感,我已經兩天沒有好好睡午覺了……蘊蘊,再這樣下去,表柿會因為睡眠不足死掉的。」齊娸改以親情攻勢,指著杏眼下淡淡的黑眼圈,博取小表妹同情。
  睡眠不足?這句話只有熬夜的人才有資格動用吧,對於一個每天睡足十四個小時的女人而言,這四個宇可真是天大的笑話!簡品蘊在心底暗暗翻個白眼。
  「蘊蘊……」
  「好啦,明天交貨。」終於,簡品蘊抵擋不住那雙水靈眸子哀哀請求的攻勢。
  「萬歲!」她美麗的午休天堂又將重新問世囉,呵呵。

  曾經,在她還是個社會新鮮人、職場菜鳥的遙遠年代,頭一回跨進應氏商業大樓時的惶恐可想而知。
  她持握著履歷的手掌泌出薄薄冷汗,上頭的應徵職務字段裡寫著兩個字——秘書。
  她必須表現出絕對自信,因為她將與眼前五十名儀俵出眾,看起來專業又富含工作經驗的競爭者互別苗頭。
  能錄取嗎?能錄取吧!至少她通過了第一關的筆試,才有幸坐在這裡候傳。
  唔……糟糕,應氏的空調溫度好舒服,她開始有點睡意……
  想揉揉酸澀的眼又猛然憶起今天特別為了面試而撲上淡淡的彩妝,這麼一來會糊掉,而且她也不可以打哈欠,萬一逼出愛困的淚珠兒,睫毛膏恐怕會慘不忍睹。
  瞇一下下應該沒關係吧?齊娸掙扎在睡與不睡之間。
  「下一位,齊娸小姐。」天籟似的嬌嗓在會客室門口點名。
  無人響應。
  「齊小姐?」
  招待小姐環顧室內,其它五十名佳麗的目光落在已傳出均勻呼吸聲的齊娸身上。
  「齊小姐,醒醒,輪到妳了。」招待小姐搖醒睡娃娃,率先在心底為她演奏出哀悼樂章。
  「喔。」齊娸眨眨眼,起身緩緩走進會客室,掩上門。
  「您好。」即使睡眼惺忪,基本禮儀仍反射性逸出紅唇,伴隨著深深一鞠躬。
  雖然用的敬語是單數,但她所面臨的卻是五名高級主管,毫無掩飾的倦意掛在五張嚴謹皮相上。
  「請坐。」最右邊的灰色西裝男人開口,口氣平靜得近乎冷淡。
  「是。」齊娸正襟危坐,眼兒不由自主地各瞄了五個主管一眼。
  五個男人沒有再開口,檢視著她的履歷自傳,其中還有兩個皺起眉,仿彿諸多不滿。
  最左邊的男人率先放下資料,文件落在桌上的聲響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一個褐發藍眸的外國人,或許帶有幾分東方人的血統,他打量著她許久,卻沒有開口發問。
  「齊小姐今年剛畢業?」開口的是方才請她入座的灰西裝男人。
  她收回落在外國男人身上的視線,綻放最親切的微笑回答﹕「是。」
  「沒有工作經驗,我們沒有多餘時間浪費在培養新手上。」灰西裝男人旁邊的歐裡桑似乎直接否決她的文憑、專長和技能。
  哪一隻老鳥不是從菜鳥養起的呀?齊娸暗付。
  「齊小姐的畢業成績很出色,全科系第一名?」灰西裝男人又開口。
  「是。」明明資料上詳細寫明,他還要用疑問句。齊娸心裡嘀咕著,不過仍點頭微笑。
  「成績好不代表工作能力強,應氏也不需要只會抱書死啃的書獃子。」歐裡桑又潑來一桶冷水。
  嘿,這名老伯是對她有成見嗎?
  「齊小姐,請你說說自己的優缺點,以及你認為自己能為應氏做些什麼?」一名看來斯文和善的男人推推金框眼鏡,問出千篇一律的面試問題。
  還好她早就準備了一套說辭,儘管心底最忠實的答案只有「找工作是為了錢」,仍不能在主管面前大刺刺言明,所以吐出菱嘴的字句不外乎——希望以所學的專業知識為應氏創造商機,以一根小小螺絲的力量帶動應氏大機器的運轉……之類不著邊際的天花亂墜。
  或許前面二十幾位面試過的小姐也是回答這種無關痛癢的答案,看來她並沒有說出讓五位主管眼睛為之一亮的至理名言。她甚至看到始終板著臉孔的歐裡桑在文件檔案中畫了一個超大的X。
  出局。
  哎哎,早知道她就留在被窩裡睡大覺,省得浪費美好時光來面試。
  「Archer?你還有沒有要補充的?今天應徵的秘書是隸屬於你的部門。」戴眼鏡的斯文男主管轉頭問向沉默的外國人。
  Archer,人馬座,好怪的名字。齊娸視線轉而投注在外國男人身上。
  外國人交疊在桌前的十指微微一動,藍中帶黑的瞳仁由她臉上移回資料夾,再瞥向斯文男人。
  久久,他終於開了金口,流利的英文在不算小的會客室裡清清楚楚迴蕩。
  「就她吧。」
  情勢大逆轉!原來生殺大權操控在「阿兜仔」先生身上。
  「應先生?!」歐裡桑看來比齊娸還要驚訝,「怎麼可以如此草率決定,還有二十多位的面試者,您不先全部看過——」
  「戴主任,應先生說她就是她吧,反正這位秘書正好要輔助應先生。齊小姐,歡迎你加入應氏,星期一早上九點請準時來報到,慢走。」斯文男人先擋下歐裡桑的口水攻勢,而後笑笑地恭賀一頭霧水的齊娸。
  就在其它主管埋怨、疑惑、不解及眾家未受召見的佳麗尖聲呼嚷中,齊娸獲得人人視為鑽石飯碗的應氏國外發展部秘書職務。她贏得胡里胡涂,名不正、言不順,甚至還有人放馬後炮說秘書職務早已內定,齊娸八成與應家大老有關係——由每個人臉上曖昧鄙夷的神情看來,足見這關係是偏向于桃色方面。
  驅散閑雜人等,斯文男人與外國人在會客室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
  「Archer,為什麼是她?」斯文男人合上資料夾,笑問。
  應驥超勾起笑痕,「老實說,前面二十幾個應徵者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想後頭沒面試的那些八成也記不起來。」
  「正好你對齊小姐印象頗佳,乾脆直接錄用。」
  「印象?我壓根連她的模樣都想不起來。」應驥超聳肩。
  即使是兩秒鐘前才見過的陌生臉孔,他只消一轉頭就會自動從腦海清除,即使回台灣已經不是短短一、兩年的時光,他對辨認東方人臉孔的高深技巧仍是摸不著竅門。
  斯文男子失笑,「那她錄取的原因?」
  「因為她這裡——」應驥超指著額頭,緩緩滑到鼻尖。「寫著『秘書』兩個字。」
  其它應徵者臉上所註明的中文字與八成「秘書」扯下上關係,才不幸落敗。
  斯文男子又笑又搖頭,對於他得天獨厚的異能深感欽佩。
  「果然是『面試』。」

  第二章
  啦啦啦——
  齊娸嘴裡哼著小曲兒,高跟鞋踩在木質地板上,響亮地合奏著自編自彈自唱的曲目。
  「齊秘書,早。」辦公室同事頷首向她道早安。
  「早安。」齊娸的笑容釋放出比平常還要燦爛的光芒。
  「齊姊,今天心情很好耶。」工讀小妹湊上前,眼巴巴望著齊娸左手超大型提袋裡的神秘物品。
  「是呀。」她的心情當然好!蘊蘊表妹如期奉上令人垂涎的抱枕,她昨天試躺了一會兒,果然——好像躺在軟綿綿的雲朵上,呵呵。今天馬上就帶著它入主辦公室,挽救她珍視如命的午睡時間。
  才踏進私人辦公室,專線電話便響起,瞄了眼手錶,還有五分鐘才邁入正式工作的九小時,以她平日的懶人個性絕對會任它響到九點,但她今天心情極佳,於是與心情一般飛揚舞躍的右手五指拎起話筒。
  「您好,秘書室。」嬌嫩的嗓音免費奉送兩聲銀鈴輕笑。
  「齊小姐。」低沉的嗓音傳來。
  噢——原來是還沒進公司的頂頭上司。
  「應先生,早。」她禮貌性道早,空閑的左手拿出巨大抱枕放在桌前,滿足的嬌顏賴上觸感極佳的布料,貓兒眼微瞇。
  好舒服哦!如果她可以多躺五分鐘該有多幸福呵!
  「你先幫我打印一份加州Emmanuel公司的資料,等會兒我到公司就要,還有去年度到上半年的統計分析圖,另外和Fitzgerald負責人的會面時間是?」流利的中文帶著濃厚的外國腔。
  「您與Fitzgerald的會面是下午三點在國際會議廳,所有的文件我都準備好了,您交代過由我隨行,Emmanuel的資料是針對市場報告或關於他們這回出貨延遲的處理?」慵懶的面容搭配上全然不相襯的專業口吻,粉嫩嫩的臉頰繼續在抱枕上輕輕磨蹭。
  「都給我一份。」應驥超沒考慮太長時間,「我辦公桌上那份Rebecca的合約,我刪掉幾條有爭議的項目,你向他們公司確認,重新處理一份合約。」
  「是。」
  收線,再抬眼,手錶的指針無情指向九點零三分,齊娸認命收起迷人的抱枕,一件件分別處理頂頭上司下達的命令。
  三十分鐘後內線再響。
  「齊小姐,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喔哦,頂頭上司已經駕臨公司,召喚小小秘書見駕並驗收他所指示的種種文書處理進度。「是。」
  「順便泡杯咖啡進來。」大龍頭再下了道命令。
  奴役得真徹底。心底雖然如此想,齊娸應答的口吻仍恭敬得很,「是。」
  不一會兒,她的胳肢窩夾著兩份文件、一紙重譽的合約及早餐會報,端著香濃咖啡朝頂頭上司的禁地移動腳步。
  工讀小妹在頂頭上司辦公室門前三十公分處攔截下齊娸。
  「齊姊,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她湊在齊娸耳邊嘀咕兩句,耳根子紅得更勝麻辣鍋的鍋底顏色。
  齊娸邊聽邊忍著笑,溫柔地重複工讀小妹口中全靠她幫忙的「幸福」。
  「你想要一張應先生的簽名?」看來頂頭上司無意間又收服一顆豆蔻少女心,讓妙齡妹妹將他視為偶像崇拜。
  工讀小妹憨柔地頷首。
  「妹妹,那邊整櫃的文件隨隨便便都可以翻到應先生的簽名,你去Copy一份不就得了?」那種鬼畫符的潦草簽名有啥用?供在佛堂前拜還嫌礙眼哩。
  「真跡和影印摸起來的感覺不一樣嘛。」
  說得有理,像她買抱枕時也覺得親自以雙手撫觸比看目錄選購來得有快感。英雌所見略同。
  「而且會計部的黃『野貓』不知道從哪裡撿到一張應先生隨手試鋼筆墨水的廢紙,驕傲的到處炫耀,還護貝咧!我們自己國外部的職員當然要拿出更傲人的成品,讓黃野貓氣到吐血!」
  工讀小妹試圖拉攏齊娸,共同抵禦外侮,因為齊娸向來是女性爭寵戰裡最最中立、公平的一方。
  「如果有簽名照當然更好啦!」工讀小妹咧嘴一笑,「我不貪心,這回要張簽名就好。」
  這回?代表著不久的將來,工讀小妹會再度提出其它不合理的要求,而她向來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
  「應先生恐怕不會答——」齊娸拒絕的句子還來不及拼湊完整便被打斷。
  「齊姊,事成之後,一個骨頭形狀的抱枕喔。」工讀小妹挑動兩道彎月眉。全國外部的員工誰不知道齊大秘書啥事都不感興趣,獨獨對於「睡」情有獨鍾。想麻煩齊娸辦事最有效又最快速的方式就是勾引——她對一切睡衣、枕頭、棉被毫無抵抗能力,只要「餌」準備對了,這條睡魚豈有不上勾的道理?
  果然,齊娸的眼中搖曳兩把逐漸加大的火光,咽咽氾濫的唾液。「你是說長長的,比我身高還高,抱起來好軟好軟的骨頭形狀抱枕?」她老早就想買這樣的玩意兒來填補「後宮」。
  「沒錯。要是有簽名照,再加送一整套睡衣哦。」工讀小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情願拿一個月的薪資換取偶像的真跡簽名玉照。
  呵呵,沒想到早已看膩的頂頭上司簽名畫押竟然價值連城,這誘惑實在太吸引人,別說簽名,就算工讀小妹要偷一根頂頭上司的褐色發絲,她也會赴湯蹈火揪幾根來送!
  齊娸兀自在想象中嬌笑,工讀小妹的嘴也沒閑著。
  「還有,齊姊你聽說了嗎?這次公司尾牙是由應先生出席呢!」豆蔻美少女的瞳孔幻化成紅咚咚的超級大愛心,閃動。
  「妹妹,你忘了每年出席的都是應先生。」只不過這個「應先生」代表著應家五兄弟的輪流交替,反正當家主事的人不巧全都冠上「應」這個姓氏。
  「是咱們的頂頭上司,Archer。應家大老闆指派的喔,每個部門的女職員全都眼巴巴等著尾牙讌會上能不能偷摸到應先生一把。」
  看來應驥超的貞節浮現空前大危機。
  「我還以為今年輪到應五先生出席尾牙。」如果不幸出席名單改換成她的頂頭上司,這只代表著今年年終之前她又會多出額外工作量。
  「本來是啦,後來是童特助向大老闆提,才會臨時更換。」工讀小妹繼續八卦。
  八成是童玄瑋——應家大老闆的特別助理和應巳龍私下勾結,出賣了應驥超,連帶拖累她這名在應驥超手下做牛做馬的秘書。
  「齊小姐,你房間的內線又在響了。」座位最靠近齊娸辦公室的女職員好心提醒。
  喔哦,頂頭上司等得不耐煩,再度召喚。
  「好。妹妹,我要進去了,頂頭上司會發火的。」
  「簽名的事拜託你了。」工讀小妹眨眨滿懷希望的閃亮水眸。
  「我儘量。」齊娸表現在外的是一片恬淡,心底卻為了骨頭抱枕燃起熊熊鬥志,「我沒有空閑的手敲門,幫幫我。」
  工讀小妹欣喜地在厚實門扉下敲擊兩聲,由齊娸配音﹕「應先生。」
  「進來。」
  小妹順勢再扭開門把,小小聲道﹕「加油,齊姊!」而後半推半送地將齊娸塞進頂頭上司辦公室,關門。
  「應先生,您的咖啡。這是您吩咐的資料,抱歉。」她將所有東西按部就班放在桌前,並對自己的遲來表達歉意,只不過真誠度不高。
  「嗯。」沒有多餘的字眼,應驥超繼續埋首在另外一堆文件中,左手拿起要她準備的資料,眼睛眨也不眨,瞬間跳閱第二份資料,筆尖盡責地在上頭牽畫一長串的英文草書。
  「齊小姐,你將這封信E—mail到Emmanuel,表達我對於這次的延誤相當不滿,應氏不見得只有他們這家供貨商選擇,別用這麼差勁的方式考驗應氏的耐心。」應驥超不慍不火地交代。
  他從不大動肝火,頂多以淡淡的口氣陳述著他的不滿,他更不曾破口大罵,因為他的中文造詣還不足以發揮高深的罵人技巧,當一句肺活量十足的責罵字句變得零零落落,所有的憤慨言詞就荒腔走板,別說氣勢,連讓犯錯的人產生內疚的力道都煙消雲散。
  他了解自身的短處,不擅動口就別動,他只會用那雙結了冰的眸子盯著對方,直到人家無所遁形、汗流浹背、自覺愧對列祖列宗、悔不當初惹到他。
  「是。」她與頂頭上司的對話幾乎都是以這個單字結尾,五年算來,大概超過一萬次以上。
  只不過她嘴裡吐出來的「是」並不單單是禮貌的應對,更代表著她對於他所交代的事項能毫無贅言地俐落完成,交出漂漂亮亮的成績單。
  這一聲簡單的響應,是齊娸最自信的表現。
  應驥超在過目的文件下角簽上潦草的英文字跡,再換一批。
  「我電話裡交代的合約呢?」
  「在這。」她抽出修改後的數據文件夾。
  他大略瀏覽一遍。「好。」畫押。
  「應先生,您好像從來不簽中文名字?」五年來齊娸頭一回在工作時間裡問出無關工作性質的句子,目的當然是完成答應工讀妹妹的重大任務,以獲得她心心念念的骨頭抱枕。
  應驥超總算在齊嫫踏進辦公室的第十五分鐘後,抬頭看她。
  「不習慣。」他光練習自己的中文名字正楷就練了半個月,偏偏他的名字又是五兄弟裡筆畫最多的一個,叫他用中文簽名只會浪費時間,何況國外部接洽的客戶以外國人居多,何必多此一舉?「為什麼問?」
  「您中文說得很流利,卻沒見過您寫中文,好奇。」她臉不紅氣不喘地胡謅。其實,她知道頂頭上司還在國外時便有聘請中文家教學習語言。
  「你從不對公事之外的事好奇。」應驥超總算停頓忙碌的手,端起微溫的咖啡啜飲。
  她才懶得對其他事好奇哩。心底雖然是這種念頭,齊娸仍笑容可掬,「可以滿足為您賣命五年的秘書難得一次的好奇心嗎?」
  應驥超沒答話,雙手倒是合作地付諸行動,在紙上籤了三個無法辨識的字跡。
  別告訴她這三坨東東是他的中文簽名!
  但應驥超當真將紙遞給她。
  丑!好丑!有夠丑!
  她知道「應」的筆畫多,「驥」的筆畫更是遙遙領先,但三個中文字只讓人看得懂「超」字右下角的「口」……這也太寶了吧?
  「賣命五年的齊秘書,滿足了嗎?」他問,好看的薄唇揚起淺淺笑意。
  這種簽名能混過工讀妹妹那一關嗎?呃……她可不想拿骨頭抱枕來冒險哩。看來得重新教育教育她的頂頭上司。
  齊娸從筆筒中抽出原子筆,豪氣一揮,四四方方的標準字體烙在三大坨黑色圈圈旁,註明著「應驥超」,明擺著讓他的簽名貶低價值。
  「你的字寫得真好。」他不吝于誇讚。看她書寫的字跡是種視覺享受,無論是在何種緊急的情況下,出自她手中的字永永遠遠都呈現端正的四方形,像台人工打字機似的。
  「哪裡,是您的名字寫起來好看。」這當然是阿諛諂媚的官腔,由她手裡寫來的阿貓阿狗姓名也能美化十倍以上。「簽名不是光簽得草就算,重點是簽到讓人模仿不來——」她一頓,更正!他的簽名恐怕世上也沒幾個傢伙模仿得出,說不定連他自己再簽一回也會不同于先前那個。
  應驥超反射性地又在紙上練習數個黑圈圈。
  「不對、不對,您的筆畫是錯的,應該先一點,再一橫。」齊娸乾脆抓著他的右手,像在教導初學習字的小鬼頭,一筆一畫說清楚、講明白,即使要交貨給工讀小妹,她也要交出稍微能看的貨物吧。「驥字要先寫馬部首,不可以先簽冀啦。」難怪他的中文簽名會落得慘不忍睹的下場。
  練習了三張白紙,勉強簽出一個讓齊娸點頭讚揚的畫押。
  「這樣就行了。」呵呵,她可以拿這玩意兒去換獎品羅!
  如果這時可以再A到簽名照,她就可以兌換睡衣耶……可是要到哪裡拿頂頭上司的玉照咧?
  「什麼行了?」
  「沒什麼、沒什麼,應先生,沒事的話我出去處理Emmanuel事情了。」她小心翼翼捧住文件、三大紙簽名和見底的咖啡杯,準備退場。
  「嗯。」應驥超仍像以往簡單應了聲,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沒有像往常立刻回到滿桌等待處理的檔案堆裡,反倒凝視著她的身影,直到門扉關上,才擋下銳利如劍的探索。
  反常。
  不只是他,連她也參上一腳。
  五年來事業上的互助合作,在他眼中的齊娸臉上由「秘書」二字進展為「好秘書」三字,到今天進化成「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好秘書」十二個宇,是他對於齊娸完美的工作能力所給予最大的肯定,當然表現在實質的薪水袋上的數字也不吝嗇。她公私分明,讓他免除許多麻煩,例如他最排斥的「暗戀」——他的頭一個助理就是仗著近水樓台的優勢,干涉起他大大小小的公事、家事,讓他不勝其擾,最後只好將那名女助理炒魷魚。
  不過,今天齊娸臉上的文字重新排列成「我是個不懷好意的秘書」十字,難怪他投注在她身上的眼神比平時銳利了點。
  不懷好意嗎……

  齊娸接受了全辦公室女性職員的愛戴及歡呼。
  眾家姊妹如獲珍寶地捧住三張偶像的簽名,眼在笑、眉在跳、心中小鹿亂亂撞。
  助理妹妹慇懃接過齊娸手中的空咖啡杯,「齊姊,我幫你洗。」
  「謝謝。」她大方交出頂頭上司薄唇停佇過的精緻杯組,賦予助理妹妹對這組咖啡杯要吮要舔要洗的最高權利。
  「齊姊,下回換簽名照!」
  「我要他用過的筆。」
  「我想要他的西裝鈕釦。」
  「唇印!」
  這難度有點高,到時酌收的代價恐怕要調高點,五個抱枕好了。
  「一小截指甲。」
  要這種東西做什麼?下符咒?還是調制戀愛藥水?
  「用過的衛生紙。」
  惡!
  姊妹們開始「點菜」,隱約中還聽到某位姑娘喊出「我想要他的牙齒」!敢情要她賞頂頭上司一拳,看能不能打斷幾顆牙齒來對分嗎?
  她可以開始考慮蒐集頂頭上司不小心遺留下來的任何東西,再到應氏各部門推銷拍賣,絕對能大賺一筆。
  齊娸不承諾、不同意、不拒絕,笑笑地招來工讀小妹。「別忘了我的抱枕喔。」
  「沒問題!明天打包送到齊姊的辦公室!」工讀小妹胸脯一拍,差點岔了氣,以猛咳來收尾。
  「齊小姐,你是全應氏最靠近應四先生的女人耶,好幸福哦——」女職員中有人發言,引來眾女子附和。
  「對呀、對呀,我們只能遠遠看著他的身影,幻想著他的笑,喔——哎喲!」沉醉到中途的美夢被人攻擊而破滅。
  「不要褻瀆應先生!他是要讓我們供起來膜拜的,可不是拿來滿足你飢渴的性幻想!」
  「關你什麼事!你還不是常看著應先生傻笑?口水、口水!照鏡子看看自己,又在流口水啦,臟死了!,」
  齊娸踩著小碎步脫離爭愛奪寵的女性戰場——而且只是處於想象中的寵愛。看戲歸看戲,正事還是得如期完工的。
  「雅芳,幫我影印這份文件,記得影本要歸檔,正本放我辦公桌,這兩份幫我傳真,號碼我寫在文件背後了。」她將小事分撥給助理雅芳。
  小助理接過任務,卻停頓在原地。「齊姊,你怎麼好像對於應先生的話題都不感興趣呀?」在大夥高談闊論應氏女職員眼中的「神像」時,她竟然祇想著工作?
  「這叫旁觀者清,呵呵。」
  「你在應先生身邊工作也有四、五年吧,難道你都沒有對應先生的美色心動過?」秘書與大老闆的戀愛是言情小說中百寫不厭的浪漫橋段耶。「還是你已經有親密愛人,所以對應先生不屑一顧?」小助理繼續揣測,也許名花已有主,看不上帥帥的上司。
  齊娸牽起雲淡風輕的甜笑。
  她有心,可是懶得動。因為一旦動了心,接踵而來的麻煩會擾亂她平靜慵懶的愜意人生,然後重蹈前一任男朋友的慘痛覆轍。
  老實說,她已經記不得交往半年,那張總是漾滿陽光笑容的年輕臉龐,以及發生過的點點滴滴,卻對無緣的男朋友所撂下的狠話印象深刻——
  你根本不配談戀愛!
  不配,多重的指責呵。不是不適合,也不是待學習,而是不配。
  現在回想起來,她的確是該承擔那段戀情終結的大部份責任,所以她承擔了,也負責了,變成份手的罪魁禍首壞女人,然後……
  她覺得好累、好倦,不想再虐待自己,也……
  不想再心動。
  聳聳肩,她沒給好奇的小助理解答,只是踩著輕快的步伐回歸工作崗位。

  第三章
  「齊秘書」的金字招牌面臨最大危機!
  擔任秘書五年又兩個月的青春年華里,她是頂頭上司和同事眼中負責任又勤勞的女強人——沒錯!她的確是呀,但她的工作能力僅僅存在於正常的上下班時間,多一分鐘都不行,因為血液裡的瞌睡蟲會霸佔她所有的思緒,吞噬掉她引以為傲的秘書專業!
  可是……
  加班!他竟然要求——不!是命令她加班?!
  完了、完了。她絕對熬不過去的!
  「應先生……我晚上有事,呃……吃飯,對了,我跟朋友約了吃飯。」她想破了腦袋,只能勉強挖出這個爛借口。
  「推掉。」應驥超不為所動。
  「可能沒辦法推耶……」她要赴親愛的周公伯伯呼喚,怎麼推得掉?
  「你把朋友的電話號碼給我,我親自跟他說。」應驥超略略抬眸,乾脆直接幫她解決燙手山芋。
  周公伯伯家的電話號碼?查號台查得到嗎?
  「呃……應先生,我一定要加班嗎?」
  「我說過不是加班,只是請你和我一起出席招待會。」他加重「請」字。
  那不就是變相的加班!她在心底做了個鬼臉。
  應驥超緩緩靠在真皮椅背,深藍瞳仁盯住她左右為難的臉龐。「是和男朋友有約?」否則一般女孩子不會如此積極抗議。
  「不是。」哪來的男朋友?她的聲音悶悶的,好不甘願。
  他交疊起長腿,動之以情,「齊小姐,你知道我向來認人不清,出席招待會沒有精明的女秘書陪同,不是要我在眾多客人中『斗』笑話?」
  「鬧。」她咕噥地糾正頂頭上司錯誤用詞,換來應驥超清清淺淺的笑。
  他還挺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識人不清。
  「今天提早一個鐘頭下班,我先開車載你回家換套衣服,沒問題吧?」他問,實際上卻已經視她為默許。「提早一個鐘頭夠嗎?」在他的刻板印象中,女人換衣服化妝的速度比蝸牛上樹還要慢五倍。
  擺明瞭趕鴨子上架——而她就是那隻可憐又無辜的小呆鴨!
  齊娸終究是無法反駮和抗議,因為她是應驥超的秘書。
  不過,在車子上她還試圖做最後掙扎。
  「應先生,您怎麼不找自己的親密女伴出席?」放她一條生路吧!她好擔心明天商業界傳出「應氏集團資深女秘書于讌會上昏迷,經送醫急救後發現只是陷入熟睡狀態」之類的笑話,她可是為了應氏的名聲著想耶!
  「你什麼時候見過我有親密女伴?」他不答反問。嚴格來說,她就是他唯一的親密女伴——在公事上。
  「呃……好像沒有。」她仔細回想,發現應驥超的私生活比純潔衛生紙還純潔。
  「你是唯一一個。」
  齊娸細眉頓蹙。他這句話應該是指她是唯一一個「秘書」吧?「阿兜仔」果然拿捏不准簡化句子的要訣,算了,原諒他。
  見到住家附近的景物,她下意識指揮著頂頭上司兼司機。「我家就在前面巷子彎進去,運氣真好,那邊有停車位。」這附近平常很難找到車位呢。
  漂亮的倒車入庫,熄火。
  「您要在車上等我還是……上去喝杯茶?」最後五個宇含在唇瓣裡,試圖讓頂頭上司只能聽到前段問句而忽略她後頭的客套話。
  「好。」
  對對對,在車上等她是最好的選擇。
  「我正巧渴了。」
  齊娸俏臉一垮。這男人是順風耳嗎?連她自己都聽不懂後半段念咒似的話——不,充其量只能算是「唇形蠕動」,而他還聽得一字不漏?
  禍從口出,齊娸只好領著頂頭上司跨進她私人的溫暖小窩。
  好空曠。
  這是應驥超對於她的住處頭一個反應。裝潢成粉色系的小套房沒有沙發,沒有兩層以上的書櫃,甚至沒有超過六十公分的傢具,整個客廳看來就像是張超級大床,上頭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奇形怪狀抱枕、毛毯、懶骨頭。連電視都直接擺在地毯上,高度正適合趴臥在地板上觀賞。
  「隨便坐。」她雙手一攤,請他自行物色落腳之處。「喝水還是鮮奶?」
  「有其它選擇嗎?例如咖啡或茶包?」
  「奶粉,各種口味都有,要不要挑挑看?」在她家裡很難挖出任何含有咖啡因的食物或飲料,所以蘊蘊表妹窩到她家時都會主動攜帶茶包或即溶咖啡。
  「水,謝謝。」應驥超對於廚房架上陳列的果汁奶粉、巧克力奶粉等等稚齡孩童的成長補充品完全不列入考慮。
  「喏。」齊娸捧上一大杯溫開水讓他喝到飽,「我該穿什麼樣的服飾?我這裡只有基本套裝。」
  「招待會不用太正式,得體就好。」
  得體,嗯,很模糊的思考方向。
  齊娸摸出一套「可能」稱得上得體的白色套裝,換上、補妝、整理髮飾,全部過程不用十分鐘,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結舌。
  「我好了。」
  「等等,這套不好,換掉。」她現在的模樣很像光輝燦爛的白衣天使。
  喝!敢情他老大有意見?沒關係,換!
  鵝黃色——像雛毛未褪的小雞?好,換!
  淺綠色——竟然說她像全新的網球?咬牙,再換!
  粉紅色——很好,像頑皮豹,至少是個卡通主角。
  大紅色——神壇蠟燭?!哇咧……
  艷紫色——像某快餐店快樂兒童餐附贈的紫色「奶昔大哥」?!可惡!她換換換!
  她穿,他嫌﹔她換,他搖頭。光陰大步躍過一個小時又三十五分鐘,她終於發現頂頭上司所謂的「得體」是多麼嚴格的形容詞!
  「這是最後一件,全黑的。」也是她最不想拎出來穿的一件。無關服裝造型必須露出她兩條藕臂,無關剪裁完全像第二層肌膚般緊密貼合,她最不能接受的是這件衣服的質料!不通風、不透氣就算了,偏偏刺得她渾身發癢難耐!
  應驥超看著「走秀模特兒」閃出房門,雙臂一攤,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我知道你又要說難看」的表情。
  「就這件。」
  難搞的頂頭上司竟然點頭了?
  「你不覺得我穿這件看起來很像還沒分割的……壽司?」黑不攏咚的布料是海苔外皮,而她正是包裹在裡頭的配料。
  她的話與他腦海中浮現的想象畫面讓應驥超瞇眼一笑。
  即使是壽司,也是最爽口美味的那種。
  「這麼說來,我得保護好壽司秘書,不讓她在招待會上被嘴饞的路人甲給吃干抹淨。」應驥超好整以暇,霸佔數個抱枕承受他高大身軀所施加的重量。
  看得她好心疼!
  那個圓形抱枕是她最喜歡的一個耶,被他壓成扁平狀了!
  「應先生,我們該走了,會遲到的。」快離開她的圓圓抱枕啦!
  「嗯。」
  還嗯什麼嗯!快移動腳步呀!嗚……她的抱枕……
  齊娸朝他伸出手,作勢要拉他起來。
  看著紅嫩的掌心攤在他眼前,這樣的姿勢通常只有紳士邀請女士共舞時才有的。
  沒有拒絕,他伸出了手——

  不行了!她真的不行了!
  笑容,笑容,別忘了職業笑容。
  眼睛,眼睛,不可以瞇起來啦!
  嗚……好痛苦、好痛苦……
  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全鑲嵌在那張花似的臉蛋上。
  極限,原來她最終忍耐極限只到晚上九點……頭好昏……耳鳴了啦……
  齊娸使勁擰住大腿,讓痛覺驅走腦子裡正唱著安眠曲的小天使。
  應驥超停下腳步與數字名流打官腔,站在他身後的齊娸有技巧地偷偷靠在他背脊上,補充短之又短的睡眠,在每一回頂頭上司結束對談、開始移動時,她的雙腳也跟上應驥超,分秒不差。只要他再度停止,她的額頭又會粘上昂貴的西裝布料,控制身體的肌肉已經完全脫離她的意識,自主地產生動作,嗚……
  次數一多,應驥超自然發覺她的異狀,在他背肌不斷輕輕點動的腦袋瓜,隱約中還能聽聞細微的呼嚕聲。
  接下來的對話交談幾乎都延長兩倍以上,也提供齊娸較長時間的休憩。
  一步、兩步、三步,停。
  四步、五步、六步,停。好,又可以偷偷靠到頂頭上司的背部了。
  齊娸反射性前傾,窩住。
  這個角度不錯,靠起來好舒服,少了硬邦邦的骨感,多了幾分厚度……她抽抽鼻翼,沒錯!是頂頭上司的氣味,應該沒靠錯人。
  「你累了?」
  咦?這個嗓音傳來的位置好像怪怪的,伴隨在其中的心跳聲也比前幾次要響亮許多……
  仰頭睜眼——看到自己窩賴在應驥超的胸前!
  尖叫彈開——不知道何時頂頭上司無預警轉過身軀害她靠錯地方!
  踉蹌跌倒——來自于她過猛的動作和混沌的意識無法配合的下場!
  巨掌搶救——應驥超好心拉她一把,再度窩貼回他的胸口!
  一切動作在三秒內終結。
  「對、對不起,應先生……我……」她結結巴巴。
  完了!被發薪水的頂頭上司看到她加班時刻打瞌睡偷懶的窘態!
  「不,是我不好,沒留意到你身體不舒服。」他反射性探上她額際,的確比其它部份來得發熱——雖然那是貼靠在他背部所煨熱的。
  「耶?我不是……」
  「反正在招待會上露過臉就行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唔……喔。」沒想到頂頭上司還挺體貼員工嘛。
  「應先生、齊小姐,你們要走了?安排的節目都還沒有開始……」主辦單位的二級主管在停車場攔住一雙儷影。
  「我的秘書身體不適。」他簡單回答,算是解釋。
  「齊小姐她……」二級主管由墨黑的車窗玻璃中看不到已經鑽進前座的齊娸情況,但接觸到應驥超懶得給予笑意的眼眸,只能揮揮衣袖送走兩片雲彩。
  跨進車內,除了緩緩吹送的冷氣聲,只剩均勻的細呼淺吁。
  她已經陷入深沉熟睡,花費的時間僅僅是他與二級主管說完八個字的短短片刻。
  他從不知道她的身體這麼嬌弱,一場小型招待會竟讓她如此疲累。她的身體不好嗎?他只知道她五年來不曾請過假,永遠在他抵達公司前將準備事項處理得恰到好處,永遠將份內的工作以最佳的狀態呈報到他手上,她絕對稱得上是最稱職的秘書,但他似乎不是個善解人意的老闆。
  為她扣上安全帶,車子平穩地駛出停車場。
  睡娃娃腦袋瓜傾斜,結結實實碰撞上玻璃車窗,發出巨響。
  他分心側首瞧她,發覺齊娸壓根連睜眼也不曾,輕輕呻吟了聲,再度隨遇而安地仰靠在車門邊,睡死。
  「不痛嗎?」他右手繞過她腦後,調整她的睡姿,順勢為她揉揉撞擊的部位。她的臉蛋自主地賴上傳來溫暖體溫的掌心,將他的手困在車窗及她的腦袋之間,像只佔著好床位的慵懶貓兒。
  多危險的舉動!右手被她挾持,他根本沒辦法操控排檔。
  小心翼翼將手掌扶撐的睡娃娃頭顱移近駕駛座方向,遠離危險玻璃窗才慢慢收回自己的右手。
  砰!
  二次重擊,齊蜞又粘回車窗上,只不過這回多奉送兩聲模糊的低咒夢囈。
  應驥超哭笑不得。為避免她明早頂著滿頭腫包上班,他在路旁停車,挪移睡得不省人事的秘書小姐到汽車後座。
  「嗯……」她的身軀輾轉數回,找到最舒服的姿勢,發出滿足的咕噥。
  他笑。「不敢相信你是我認識的那個十項全能、精明幹練的齊秘書。」
  怎麼會有如此毫無防備又嬌憨的模樣?彎彎的紅唇勾起漂亮的上弦月,笑得像沈浸在甜美的夢境中。
  應驥超倏然一怔。
  瞇緊雙眼,她的臉上仍寫著「熟睡中,請勿打擾的好秘書」。
  為何方才一瞬間她臉上所代表的中文字開始扭轉變形,與他五年來所認識的「齊娸」產生回異的差別?他怎麼可能會看到她唇畔的笑意?
  是錯覺?
  可是他真的看到那抹上揚到幾乎成為半圓弧的笑靨,她是笑著的,很甜很甜的漾著笑,就浮現在這裡……
  應驥超的手指輕輕壓著她唇間,沾染上粉嫩紅的唇膏。
  「熟睡中,請勿打擾的好秘書……」他的指尖緩緩滑動在每一個他眼中所見的字跡上,連逗號都不放過,喃喃低念著。
  他知道自己壓根沒有認人的本能,因為他很少去正視過一個人,並不是因為他恃才傲物或目中無人,而是從小他就很少接觸人群,母親在他甫滿週歲便因舊疾復發而過世,他的童年流轉在各州親戚家中,即使他明白自己有四位異母兄弟,卻遙遠距離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個地圖上找不著蹤跡,名喚﹕「台灣」的小島。那段歲月裡伴陪他的只有書籍及裡頭一篇又一篇的敘述。
  等到親戚長輩發覺他的不對勁時,他已經成為眾人口中的異類。
  無法清楚分辨每個人的五官是很嚴重的問題嗎?幼時的他總是如此自問,而事實證明這個答案再肯定不過。
  無形的中文字底下是寸寸晶瑩細緻的潤軟肌膚,最後,探索的長指停留存「擾」字——她的唇瓣上。
  擾亂一池春水……
  這是他昨天在八點檔裡學習到的文藝用詞,每個字分開來都難不倒他,拼湊成完整的句子後反而變成很抽象、很艱深,令他百思不解。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在她身上,會突然想起這句台詞?
  「擾,擾亂,紛擾攪亂。」他自言自語地背誦著當初學習中文時熟記的註釋及例句。
  「怎麼辦,我想吻你。」想吻上這一池平靜的春水,讓她與他一樣陷入漣漪漸起的境地。
  「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許哦。」標準的「趁火打劫」,原來博大精深的中國成語果然要身體力行才能明白它的精髓奧義。
  齊娸被迫「默許」,兀自睡得無邪燦爛。
  俯下身,移開自己擋路的食指,以唇代指尖的撫觸,吮覆住微啟的檀口。他吻得很淺,不打擾她的甜睡。啄貼在泛著香精甜味的紅唇上,她均勻的氣息吹拂在他鼻尖,撩撥起他非自主的感官波動,加深想一口一口吞下她的異樣情愫。
  轉移攻擊陣地,他沿著微仰的小巧顎緣吻下,連身長裙的礙事高領阻擋不住點燃燎原之火的唇舌。
  即使在昏暗的車廂內,也隱藏不住逐漸出現在高領之外的雪白肌膚上無所遁形的點點紅斑及抓痕。
  她的脖子上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東西?
  應驥超扭開車頂的燈,發覺紅斑盤據的範圍驚人,而罪魁禍首來自于他認為「得體」的服飾。
  「看來又是我的過錯。我去幫你買藥膏來擦。」明知道睡沉的她不會響應,他仍是低語著。
  為她覆蓋上溫暖的西裝外套,他快步來到不遠處的西藥房。
  「先生,需要些什麼?」藥房老闆笑咪咪地準備提供服務,在見到應驥超唇上沾染的女性口紅時,曖昧一笑。「我知道你要什麼了,等會兒。」他彎身到櫥櫃裡東摸西找。
  應驥超挑起眉。他沒開口,這西藥房老闆就知道他要的商品?
  「這個牌子銷路最好,用過的都說贊,我也是用這牌的。」老闆將四四方方的小包裝盒遞到應驥超眼前,露出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情。「享受歸享受,保護措施也要做好嘛。」
  保險套?他要保險套做什麼?
  「我不是要這種東西。」
  「不是?」咦?他看人多年的經驗出錯了?老闆猛地彈指,「呀!原來你是注重快感又不願意犧牲的那種男人,好,再等等。」
  他收回保險套,繼續拿出另一項法寶。
  「這個效果也不錯,是女人吃的——」
  「這是什麼?」眉頭一皺,應驥超由老闆曖味的口氣中已先有心理準備。
  「避孕藥呀。」
  應驥超雙臂環胸,「你從哪裡看出我需要的東西是跟『性』有關?!」難不成他臉上寫著「性好漁色」嗎?
  老闆拎著小鏡子到應驥超眼前,指指他的唇邊,要他自己看清楚。
  「我就是這樣看出來的,喏。」老闆遞給他面紙,讓他擦擦「偷吃」的嘴。
  應驥超沒伸手接過面紙,用拇指拭起唇角的口紅印子,緩緩推向嘴裡,吮去殘留的唇膏,開口問出他真正需要的貨品﹕「脖子上的紅疹要抹什麼藥膏效果最好?」
  「脖子上的紅疹?」老闆恍然大悟。原來客人奔跑壘包的速度已經超前使用保險套、避孕藥的時機啦?「那種紅疹過幾天就自動消失了,不用抹藥膏啦!」既然會心疼,激情時分幹嘛「咬」太用力咧?
  看到上門顧客臉色一沈,老闆抓起五、六條藥膏。
  「這些藥膏抹紅疹都有效,你要哪一牌的?」
  應驥超淡瞥一眼,「全部。」

  二度入主齊秘書的閨房,應驥超將她平放在客廳的地毯上,動手拆起所有藥膏的包裝。
  齊娸突然睜開眼,搖搖晃晃撐起癱軟的身軀,右手還揪著覆蓋在身上的西裝「棉被」,一路拖行到房間。
  「你醒了?」他正準備追上她蹣跚的步伐,聽到房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腳步停頓,沒有再前進。
  片刻,齊娸維持同樣睏盹慵懶的模樣慢慢「爬」出房間,連身長裙換成了寬松的淺綠色幸運草睡衣,束著女強人髮髻的鬈發散成一片黑色波浪,小手裡仍緊揪著西裝外套,她窩回一開始癱睡的地方,將西裝外套往肩頭一蓋——繼續睡。
  完全無視客廳中多出來的巨大人影,而且這個人還是她的頂頭上司。
  應驥超忍俊不住,逸出輕笑聲。
  闖空門的小偷一定巴不得所有光顧的住戶全像她一樣。
  他沒見過有人嗜睡到這種誇張的地步,八級地震也搖不醒她似的!
  不過她自己換上睡衣更好,方便他在她脖子上塗抹藥膏。
  應驥超動手解開她睡衣頭一顆鈕釦,由昏黃的車廂照明燈移到明亮的日光燈下,雪白皮膚上的紅斑更顯囂張,不過看來較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她自己在上頭抓出來的條條細痕。
  她的皮膚相當細緻,就怕抓出來的傷口會留下難看的疤痕。
  細心抹上第一層乳白色藥膏,好像不太夠……再換那條淡黃色的好了,輕手輕腳地涂勻第二層……綠色這條看起來很有效,也抹上去吧。反正買了這麼多條,全用上去也許效果更好。
  五種下同廠牌的各色藥膏混在一起,顏色變得有些奇怪,不過被害者睡得無知無覺,加害者又欲罷不能地上了癮。
  「別把我辛苦抹好的藥膏擦掉。」他收拾一地用去半條份量的藥膏,拍拍她的臉蛋交代。
  「嗯……」她含糊輕吟。
  已經將近深夜十一點,該離開單身女子的公寓。
  「我走了,晚安。」他起身前又道,而後輕嘲淺笑。他今天怎麼老是自言自語,對著一個睡到不知身在何方、魂歸何處的女人說話?
  為她關妥鐵門,應驥超踩著愉快的步伐下樓,爽朗的心情維持不到五秒。
  不見了!
  右邊沒有!左邊沒有!方圓五百里之內都沒有!
  他發現一件稱不上喜悅的事——他的車因為違規並排停車,被拖走了,只剩道路旁的蛛絲馬跡註明著愛車的下落。
  苦笑。
  抬頭看著齊娸住家熄了燈的方向,不打算吵醒她,只好選擇吵醒自家兄弟——不,不算吵醒,因為他挑的正是五兄弟中最「討厭」睡覺的那一位。
  「巳龍,是我。我的車子被吊走了,我知道你一定還沒睡嘛,來接我吧,我在敦化南路——」]

  第四章
  頭好痛。
  造成這種生理不舒服的原因有二,一是右額莫名其妙的淤青腫脹,一是牆上時鐘所指的中原標準時間,三點零七分——下午。
  上班鐵定遲到,這是保守說法,殘酷的實情是她曠職一天。
  齊娸泡了杯牛奶,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舔。
  公司同事也真沒愛心,她一天反常沒到公司竟連一通關懷電話也沒有,虧她平日努力經營良好的人際關係。
  安躺在地毯中央是頂頭上司應驥超的西裝外套,昨夜八成是他抱她上樓的,不僅脖子上過敏的紅疹涂了好幾層厚厚的藥膏,連口紅也幫她卸乾淨。令她不解的是,他既然有空卸掉口紅,怎麼不順便卸去她臉上那層粉底?
  不過頂頭上司忘了件更重要的事——幫她調鬧鐘,導致她非惡意的缺席。
  唔……肚子有點餓。
  從昨晚就沒塞啥食物到胃裡去,又主動跳過早、午兩餐,難怪肚子發出抗議的如雷巨鳴。
  唔……她又想睡了。
  明天得和頂頭上司道聲謝,她……應該為他帶來不少困擾吧?但嗜睡的怪癖也是她無力阻止的本能反應嘛,總不能叫只貓兒不偷腥吧?
  會不會明早她一上工,桌上就放了封開除通知?
  齊娸腦子裡輾轉數個念頭,揉揉眼。
  唔……睡意不減反增。
  躺回舒服誘人的軟軟地毯上,鼻間嗅著不屬於她小小天地裡的男性麝香,不只來自于那件西裝外套,連覆蓋它一整晚的身軀也無可避免沾滿應驥超慣用的清爽古龍水和淡淡煙草味。
  「好奇怪……這味道明明聞了五年多,怎麼今天覺得特別好聞?」她低聲自問,同時挑勾著西裝的衣領,一寸寸拖到鼻尖。
  「如果可以將這件西裝佔為已有,以後一定能睡得更舒服、更安穩,呵呵。」雙臂伸到尺寸驚人的外套衣袖裡,再平緩地貼到臉蛋上磨蹭。「要是能不必歸還頂頭上司該有多好!我就叫蘊蘊妹妹幫我把衣服裁剪分尸,再做個枕頭,呵呵。」她陷入短暫而甜蜜的想象畫面。
  下一秒,電話鈴聲響起。
  「喂?」齊娸按下免持聽筒,讓對方的聲音在客廳裡傳送開來。
  「沒吵醒你吧?」
  頂頭上司撥來拷問電話耶。「沒有,應先生。」
  不對呀,他應該劈頭就問「齊小姐,你為什麼無故曠職」,而不是用雲淡風輕的語氣問「沒吵醒你吧」。
  或許他是先禮後兵,下一句出口恐怕就不像頭一句的溫柔,齊娸決定先為自己脫罪。
  「對不起,我好像因為昨晚生病,身體不太舒服,明天我會向人事室請病假。」生病永遠是請假最好的借口。
  「如果身體不舒服就休息久一點。」
  果然——他一定在等她傻傻主動問「久一點是多久」時,直接甩她一句「你被開除了,有一輩子的假期」之類的絕情話。
  「我明天就可以去上班!」她急忙強調,不讓他詭計得逞。
  話筒另一端傳來輕笑,「也好,少了精明的齊秘書,手邊的事務真有些混亂。」
  咦?他的反應和想象中有些出入……喔!一定是她的回答讓他無法接話,只好見風轉舵,等待下次炒她魷魚的機會出現。
  「應先生,您有事找我嗎?」沒事她就要掛電話羅。
  沈默五秒,對方似乎被她給問倒。
  「應先生?」食指伸到切話按鈕上,等待最佳斷線時機,不讓他有機會宣佈開除她的惡耗。
  「你知道今年公司尾牙主辦大權落在國外部這件事嗎?」聽得出來應驥超是硬找出一件公事來繼續話題。
  「嗯,知道。」
  「既然如此,場地接洽、人員配置和準備抽獎禮品的事就交給你,這幾個月的時間充份準備,沒問題吧?」
  「沒問題。」這些事她早已駕輕就熟,只是疑惑這種數月後的工作有緊急到必須以電話通知她嗎?
  「你脖子上的紅疹好點了嗎?」
  公事中交雜私事,這不像她認識的頂頭上司應驥超。可是話筒中傳來的嗓音毋庸置疑是屬於他。
  「嗯,謝謝您的關心。」紅疹是消了,但脖子右邊有一小塊淤青仍然烙在肌膚上,看來怪醒目的。她沒印象昨天有撞到脖子呀?
  齊娸小心探問﹕「我……昨天沒有做太失態的舉動吧?」
  「沒有。」真正失態的人恐怕是他。
  「不好意思還讓您送我到家,幫我擦藥,還有您的西裝外套,謝謝。」最後兩個宇倒是難得的真誠。如果西裝可以不用還,她的感謝會加深五倍以上。
  「別客氣。關心員工是上司的基本義務。」
  呵呵,這句話聽起來很順耳哦,應該列入勞基法裡。
  「我不打擾你,好好休息,明天見。」
  「明天見。」
  接下來,齊娸楞楞聽著話機傳來的嘟嘟聲好半晌。
  窩在西裝下的嬌軀翻來覆去。
  奇怪……
  為什麼講完電話,原本氾濫的睡意銷聲匿跡,單調的斷訊聲卻好清楚、好清楚,成為耳畔唯一的聲音?

  隔天上班,齊娸交出頂頭上司在電話中所提到的「工作」。反正她昨天躺著也是躺著、賴著也是賴著,乾脆把偷懶一整天的部份時間拿來辦公。誰教她昨天的精神出乎意料的好,甚至發生了失眠——過了晚上十點半還清醒的異常狀況。
  今早甫踏進辦公室,齊娸便發現她的桌上安置著一個大紙袋,拆開看竟是一件與她上回陪頂頭上司出席招待會所穿著同款式的黑色小禮服,尺碼、腰身,甚至是胸前精緻的金色蝴蝶結造形也如出一轍——只除了衣服質料換成輕柔軟滑的高檔貨,讓她不由得對頂頭上司的細心體貼給予高分評價。
  把獎品估價清單和場地比價等資料放在應驥超辦公桌上,等待頂頭上司批閱。順手收拾桌上混亂紙團及檔案,一一歸回垃圾筒或資料櫃。
  盛著八分滿褐濃液體的咖啡杯在桌面某一角度過漫長一夜。她從不讓咖啡杯在寬敞檜木桌前霸佔太長的時間,因為應驥超總會在她送上咖啡與交代公事問解決掉看來又苦又澀的醒腦飲料,當她退出辦公室時連帶端出空瓷杯,好像是多年養成的默契和習慣。
  這是她頭一次收回近乎沒動幾口的咖啡杯。
  「昨天是誰幫應先生泡的咖啡?」齊娸定到助理雅芳桌前問。
  「是我。啊!應先生都沒喝?」雅芳瞥見齊娸手上冷澀的咖啡,露出一副懊惱的模樣。「昨天應先生只交代「泡杯咖啡進來」,我根本不知道他喝哪個牌子的咖啡,要不要加糖、奶精,還是有沒有其它喜好?我又不敢拿這種小問題問他……」
  「你不會打電話問我?」齊娸好笑地看著雅芳滿臉犯了大錯的誇張表情。
  「我打啦!四通耶!沒人接。」哀怨的眼神由咖啡杯上移到齊娸的臉。
  喔,那一定是她陷入熟睡的狀態……齊娸暗自吐吐舌。
  「齊姊,你不知道我昨天多提心吊膽,我現在才知道應先生講話都那麼簡潔!而且他同句話絕不說第二次,嗓音又那麼低沉,我壓根十句裡有七句聽不懂。」她聽懂的那三句只有「進來」、「聽清楚了嗎」、「出去」,嗚……
  雅芳一古腦傾吐委屈,她的職務向來是輔助齊娸繁瑣的秘書工作,所有處理方式或問題只針對齊娸負責,齊娸雖然認真工作時儼然不苟言笑的女強人,實際上卻是個蜜糖嘴、豆腐心的主管,對於下屬不懂的事也會不厭其煩地反復教導,才會養成她們這群助理依賴的惡習。
  「我昨天才知道原來自己這麼無能……」雅芳嘟著紅唇。
  齊蜞噗哧一笑。只不過咖啡泡不好罷了,有這麼嚴重嗎?
  「別擔心,應先生不會放在心上。」但會不會記在腦裡就不知道了。
  「齊姊,你下回請假一定要先告訴我。」雅芳眨著閃爍兩眶水淚的眼,「然後我也要跟著你請假。」別再放她單獨面對頂頭上司,嘗盡無助的小媳婦窘態,嗚……
  「我還以為你會很樂意為心目中的『偶像』泡咖啡。」齊娸散步似地來到茶水間,倒掉隔夜咖啡,雅芳緊緊跟隨其後。
  「偶像是用來崇拜的,我現在終於明白『最遠的永遠是最美的』這句話。」雅芳咕噥道。
  「『褻玩』後才發覺還是『遠觀』比較有朦朧美,對吧?」齊娸俐落沖洗瓷杯,晾乾。
  「齊姊,你透露一下,應先生要的咖啡究竟怎麼泡?」
  「喏。」齊嫫塞給雅芳三合一即溶咖啡隨身包,大方公佈秘訣。「用熱水沖泡,再隨便加一匙咖啡粉。」
  「這個?那其它櫃子裡的麥斯威爾、藍山、摩卡……」
  「我哪會泡呀?」她應徵的職務是秘書,可不是咖啡店店員,專業領域大不相同。齊娸笑咪咪補充,「應先生又不挑嘴。」至少五年來他沒開口抗議過,看來隨身包味道應該不錯。
  齊娸動手為自己沖泡一杯果汁牛奶,看看手錶,頂頭上司也該進公司了,順便幫他泡杯咖啡吧。等會兒還得一併歸還西裝外套……好捨不得喔!
  「雅芳,昨天沒發生什麼大事吧?」她隨口問。
  「我把公事搞得一團混亂算不算大事?」雅芳苦著小臉。
  看來她的助理妹妹還得自怨自艾兩個星期以上。齊娸優閑踱回辦公室李喚住她。
  「齊小姐,應先生請你回電給他。」
  「好,謝謝。」
  撥了應驥超的手機,那一組倒著念也不會念錯的電話號碼——這也算數年來的職業病。
  「應先生,您找我?」
  「今天早上我不會進公司,有事打電話給我。」
  喔哦,頂頭上司今天不早朝,這杯咖啡白泡了,全怪她雞婆。
  「是。」齊娸翻翻行事歷,今早他應該沒有公事上的約呀,不過詢問上司私事不包含在她職權範圍內。貓兒眼瞄到記事本上紅筆圈注的重點,「應先生,您下午兩點與Wallace的代表有約,請別忘了。」
  「下午兩點?」應驥超沉默思考片刻,「我不一定趕得回去。」
  頂頭上司在處理棘手的大案子嗎?
  「或者由我和Wallace談?」雖然她很討厭Wallace指派來台的代表,老是瞇著一雙狐眼盯著她的小腿瞧,用眼神吃盡她的嫩豆腐。
  「Wallace派來的人是哪位?」應驥超問道。
  頂頭上司果然又分辨不出各家公司的代表人物。
  「Mr。Mitchell。」
  頂頭上司沈默,看來是完全拼湊不起來破碎的記憶。
  「他每次見面就誇獎我的小腿很漂亮,相當客氣的Mr。Mitchell。」齊娸再加註一項「色狼」特性,但很盡力委婉表達。
  「喔。」應驥超輕應了聲,低語﹕「就是臉上寫著『亂世色魔』的那傢伙。」他總算記憶回籠,只不過是很差勁的印象。
  「什麼?」
  「沒什麼,我儘量趕回來,如果趕不回去,你就取消約會,不准自己和Wallace的人見面。」
  「是。」對她有益的命令當然得嚴格遵守,才不枉費頂頭上司的苦心。貓兒眼瞥到桌腳邊的紙袋,「應先生,我辦公桌上的衣服……謝謝您。」
  「不客氣。」他是憑記憶交代服飾師傅重做一件,讓她不再有機會穿那件令人發紅疹的差勁衣料。
  應驥超交代完瑣碎的雜事後,收線。
  頂頭上司不上朝不代表她可以打混摸魚,只不過少了雙銳利的眼眸盯著,辦起公來就有說不出的暢快及事半功倍的效率。
  好,上工羅。
  蔥白十指在鍵盤叩叩敲打回復給國外客戶的E—mail,肩窩還能應付另一通追尋頂頭上司下落的電話。
  按下傳送指令,並結束電話交談,OK!
  香醇的果汁牛奶和熱氣騰騰的咖啡在齊娸私人辦公室裡交雜成奇特的嗅覺享受,她喝著牛奶,聞著咖啡——原來阻撓睡眠的咖啡也能這麼令人不討厭,呵呵。
   
  午休時間。
  應驥超與童玄瑋趕回公司,童玄瑋忙不迭躲進應氏大樓內,享受與外頭炙陽高溫隔絕的沁心涼意。
  「明明可以再拖三個小時完成的事,你幹嘛非得趕在兩點之前回來?我連午餐那份甜點都還沒吃完耶。」害他又得多出三個小時與應氏集團大龍頭應滕德——也就是他的老闆相處。
  「可以馬上完成的事何必多浪費三小時?」應驥超投給他大白眼。
  「Archer,你們這種小老闆身分的人永遠無法體會小職員忙裡偷閑的樂趣,一心祇想著壓榨壓榨壓榨,把我們榨成人干,應氏五兄弟一貫的惡劣性格。」童玄瑋搖搖頭,為員工發出不平之聲。
  兩人步入電梯,童玄瑋分別按了樓層四及十。
  「你又不歸我管,不會去向你老闆抱怨?」他自認為對員工相當體恤。
  「抱怨有用的話我還用得著在你耳邊嘮叨?」童玄瑋嗤笑。
  當!
  應驥超正準備跨出電梯,卻被童玄瑋叫住。「Archer,剛剛我向你要的國外部資料別忘了派人送來給我,我老闆等著要看。」
  「嗯。」
  踏進辦公室時正是用餐之際,大部份職員已到員工餐廳覓食,只有寥寥幾位趴在桌上補眠或聊天。
  應驥超走到其中一個臉上寫著「泡的咖啡很難喝的助理」桌前,他知道這名女職員是輔助齊娸秘書事務的助手。「齊小姐去用餐了?」
  雅芳大吃一驚,「啊?應先生!」五秒遲鈍後才反應,「沒有、沒有,齊姊在辦公室裡。」
  頂頭上司腳跟一轉,朝齊娸辦公室而去。
  「等等,應先生!現在是午休時間,齊姊她——」
  「我有急事。」簡短四個宇,打斷雅芳的話。
  看見秘書室的門把上懸掛著「擾人午睡,斬無赦!」的紙板吊飾,長指敲了兩下清脆的聲響。
  沒有動靜。
  「應先生……」雅芳囁嚅動著唇辦,「您最好別在午休時刻打擾齊姊,門把上頭的牌子不是開玩笑的……」
  全辦公室的人都知道齊娸平日親切可人,但一扯上「防礙睡眠」,她可是六親不認。顯然頂頭上司並不清楚齊家小姐的怪癖。
  「齊姊最最最最最討厭有人吵到她——」
  話還來不及說完,應驥超已經轉動秘書室門把,雅芳尖叫一聲,大退十步,轉身逃離國外部辦公室。
  自門縫流泄出來的輕音樂搭配上雅芳竄逃的驚聲尖叫,形成莫名契合的樂章。
  若不是尖嚷聲猶在耳,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從不曾踏及的秘書辦公室被改裝成舒適小套房。
  齊娸躺臥在會客專用的長條沙發上,薄毯被一雙小巧蓮足踢到地板上,而仍覆在她身上的深灰色西裝看來萬分的眼熟——因為正巧屬於他。
  披散的波浪鬈發肆無忌憚地佔據巨大抱枕,規炬的鼻息淡淡吁吐,吹拂額際垂落的發絲,忽揚忽降,看來睡得好不愜意。
  他最近怎麼老是看到她的睡樣?
  辦公桌上由左到右擺置四個鬧鐘,每個指針各調在一點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黃色的Memo紙上略顯凌亂但仍秀麗的字跡註明她一整個早上的工作量及完成進度,密密麻麻的字體顯示她未趁著辦公室沒大人時偷懶。
  素色的辦公套裝服貼平整地掛在牆上,應驥超瞥了眼窩在沙發裡的身軀——她連舒適的睡衣都搬到公司來替換,果然是以公司為家的最佳典範。
  應驥超高大的身軀在沙發邊緣坐下,沒有驚醒睡夢中的人。
  「妳現在臉上又寫了些什麼?」他好奇自問,伸手撥開綹綹散髮,露出齊娸白晰嬌眠的臉蛋。
  一片空白。
  一個字也沒有。
  應驥超怔忡,捧著她的雙頰左右翻動。
  沒有代表她身分的中文字、沒有顯示她熟睡的字跡,只有一張素淨清秀的嬌顏。
  說起話來簡潔輕柔、條理分明的齊秘書是生得這模樣嗎?彎月似的眉、長而不翹的睫、小而不挺的鼻、圓潤而不豐厚的唇……
  那夜在他指下探索到的五官記憶逐漸與眼前的睡顏合一,曾經在她臉上唯一能讀到的中文字轉變為真實的輪廓。
  「原來你的眉毛這麼漂亮。」應驥超低喃,以前這個部份好像是寫著「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好秘書」的「不」字,果然還是換上彎彎的黑眉來得順眼。
  他像個發現新游戲的頑皮孩子,眷戀而獨佔地霸著這份新奇感覺,絲毫不肯移開落在她臉蛋的視線。
  至於童玄瑋趕著要的資料——午休是員工最大的權利,這是表面話。事實上是他不想吵醒恬靜的睡顏,更想多看幾眼屬於她的摸樣,享受「重見光明」的喜悅。
  反正童玄瑋交不出資料而被應家老大海扁一頓又何妨?
  頭一個鬧鐘響,應驥超反射性按掉,睡娃娃仍無知覺。
  「為什麼我會突然看清楚妳的模樣呢?」他還以為這輩子他都無緣見到任何一個臉上沒有字的人類。
  第二個鬧鐘響,他再度壓按下來,睡娃娃的眉頭動了動。
  「妳比我想象中來得……稚氣。」應驥超開始發表感言,「妳的臉好小,恐怕我單掌就可以整個包覆住吧。這張臉實在和我想象中的齊小姐相差大段距離……」難怪有幾回他與齊娸一同去談合約,客戶總是誇齊娸長得年輕甜美,工作能力更是一把罩,當然他能體會客戶讚美詞的後半段,前半段卻無從驗證得知。
  鬧鐘三響,應驥超繼續干起消音的重責大任,可惜睡娃娃迷糊中也撐起身子,手掌與他一併壓在鬧鐘頂瑞。
  唔……鬧鐘怎麼變軟、變熱了?齊娸睜開惺忪而疑惑的眼,正對上離她不到十公分的俊臉!
  頂頭上司?!
  她該放聲大叫?還是先推開這張超近距離的大臉?
  不,先冷靜下來,反正頂頭上司又看不到她現在甫睡醒的慵懶表情。齊娸不著痕跡蜷縮身子,舌尖滑過干澀的唇瓣,力圖鎮定。
  「呃,應先生,您怎麼會在這……您有急事找我?」
  「本來我以為是急事,現在好像無所謂。」他笑。她的眼瞳黑白分明,在黑溜溜的瞳仁間還可以瞧見他的倒影。
  齊娸眨眨眼。她怎麼覺得頂頭上司現在的笑容……怪怪的,笑得她直發毛。
  「我沒有偷懶,現在還是午休時間。」她趕緊澄清,指著鬧鐘上一點二十七分,證明自己睡得有理。
  「我知道。」應驥超為她防備的眼神感到好笑與新鮮,「我趕回來赴兩點的約。」
  「喔。」那幹什麼跑到她的辦公室來嚇人?「您是要我陪您一起去嗎?」
  「不。」他搖頭,Wallace的駐台代表品行惡劣,直接列入黑名單。「你幫我整理一份整年度的損益報表和書面報告,包括前幾次與各家廠商競標文件,應氏標成與失敗的案子個別分開詳列,明年度有兩筆足以讓全應氏員工多發三個月年終的大Case,總經理想看一系列的資料。」總經理就是他同父異母的變態大哥。「童特助急著要,不過你可以慢慢來。」他賦予寶貝秘書摸魚的特權。
  「是。」
  即使剛清醒,她仍能完整歸納頂頭上司要求她做的工作事項,並快速構思自己該從哪一個重點開始著手。
  「應先生,我已經把昨天您在電話中交代的工作辦妥,等您過目批准就可以執行尾牙場地和獎品的準備事項,資料都在您辦公桌上。還有早上有十通電話找您,有七通我處理完畢,有兩通是Emmanuel的致歉和賠償電話,有一通是應董事長急電。」齊娸沒發覺自己仍穿著可愛睡衣,起身簡潔報告起一長串處理過及待處理的工作。
  應驥超聽到他老爸打來的「急電」,劍眉一皺。「有沒有留言?」
  「有。」齊娸有條不紊從數疊資料夾裡抽出老董事長應漢升的留言,朗聲念道﹕「不孝子,我生日那天全都給我滾回來。」她悶著笑,一想到應漢升留言時的誇張語調更是忍俊不住。
  她挺喜歡應漢升風趣的個性,難怪他能陸續娶進五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只不過應家五位董事長夫人先後驗證了「紅顏薄命」這句話,紛紛香消玉殞。
  「死老頭。」應驥超低咒,這句中文標準的很,可見練習次數相當頻繁。
  「對了,我把您的西裝外套帶來還您。」只不過她想在歸還之前重溫舊夢,才讓它再充當一次棉被。
  真想問問頂頭上司是用哪個牌子的古龍水,竟然能幫助睡眠。
  「嗯。」他伸手接過,發覺她嘴裡說著歸還,小手卻緊緊揪住衣領,在他挑起眉時,她又忙不迭鬆手,佯裝無事。  
  好捨不得哦……
  目送頂頭上司離開她的辦公室,齊娸的眼中淒悽慘慘,只不過她捨不得的對象是掛在應驥超手臂上曾與她同床共枕的西裝外套。
  送「套」千里,終需一別……